文|鄧啟耀
來源 |《巫蠱:中國文化的歷史暗流》
在社會發生激烈變動、政治利益矛盾尖銳的時候,巫術更是與權術融為一體,跨世紀演繹出種種形態。
例如,1950 年代初,中國社會時值重大的轉型和變革期,階級矛盾再度浮上表面,并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在這個形勢下,各種極端的政治手段都會出現。黑巫術,自然也成了某些人利用的工具之一。只要查閱那個時期的檔案或調查報告,就會發現,這樣的例子,竟是不少呢!不妨摘錄幾例(為尊重歷史,以下引述除人名有所省略外,其余盡量保留文獻原樣)。
《巫蠱:中國文化的歷史暗流》
鄧啟耀 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5年4月
云南西雙版納:
例一:1951 年,貧農奎× 被選為農民代表到昆明參觀,恰巧當時地主叭×× 的孫子病死了。叭×× 就說:“寨內有‘琵琶鬼’了。”別人問他“鬼是誰?”他說:“自奎× 進寨后小孩就病,而且死了,鬼一定是他。”同時,地主的女婿(反革命分子)周××就煽動說:“等他參觀回來時就把他攆出寨子去吧,我們寨子不能讓他在。”
于是,地主頭人們就商量布置陰謀,并強迫外來戶每人出一個雞蛋,寫上各人的名字用鍋煮,看誰的雞蛋不熟,誰就是“琵琶鬼”。同時,密謀先把奎× 的雞蛋藏下,等到要揭鍋蓋時才把它放進去。
然而奎× 識破了此暗算,就親自把雞蛋放入鍋中,并守候著驗蛋,結果一鍋雞蛋沒有一個是不熟的,這才粉碎了他們的詭計。
地主們一計未成,又生二計,揚言:“因為被害的小孩太小了,不懂事,說不出誰是‘琵琶鬼’來,要用菜籽撒在小孩的墳山上,等出菜秧時把它拔去擦佛寺里的大鼓,然后敲此大鼓,讓‘鬼’再去咬大人,這樣大人就會說出誰是‘鬼’來。”而地主們也確照此做了,把鼓擦好后,敲了一回,可巧奎× 就在敲鼓后的幾天病故。
于是,地主們就又趁此機會大肆造謠言說:“這是奎× 的‘鬼’斗不過我們寨子里所供奉著的‘全壩子里的大鬼’(丟拉法豪披勐),所以他才死去的。”
就這樣,受害的貧農奎×,留下了不白之冤。
例二:1952 年貧農奎××,在縣上當機干隊員時,貧農巖×× 的妻子病(扁桃腺發炎),地主叭××、叭××、周××等商量誣害是奎×× 這個“琵琶鬼”來害的。于是地主們就在叭×× 的帶領下,集合寨內群眾,把奎×× 的房子拆了拿去燒掉(連籬笆、果樹都不留),當時奎×× 不在家,他岳母和妻女,向頭人苦苦哀求后,才把一些家具搬到佛寺里來暫時擱一下。隨即該妻子衣× 就和他離了婚,到芒亂和景德街等處流浪。
至今,奎×× 已不知去向,而衣× 已于1962 年從景德街跑往外國。
例三:1962 年貧農玉××,生頭一胎有點難產,而地主周×× 的老婆咩×× 和地主兒媳等就說:“是玉×× 的愛人(民警隊貧農出身的巖×)的‘琵琶鬼’來害的”。
當時,巖× 趕來看看玉××,見她產后已休克,就把她扶起叫醒。然而地主們還說:“的確是巖× 的鬼了,你看人未到鬼就先到了,若巖× 本人遲來一步她就無救了。”以致影響到玉×× 要向巖× 離婚。
例四:芒勉才來上門的貧農巖×(退伍兵),因不合地主的心意也被地主叭×× 的老婆說成是“琵琶鬼”。她說:“唉!要不是家里沒人手的話,也不要這種“琵琶鬼”女婿了。”
例五:曼廣瓦寨在社教運動轉入對敵斗爭階段后,發現群眾一方面仇恨地主,有斗爭的要求,別方面又顧慮重重,缺乏信心。有些人說:“斗是要斗爭,不過像巖×× 那樣的地主,是很難制服的,弄不好倒反著他整呢。”而地主富農卻滿不在乎,有的甚至對農民說:“歡迎你們來斗爭。”
為什么農民怕斗爭地富呢,地主富農為什么那樣囂張呢?原來是群眾害怕地主“放鬼報復”。他們說,地主巖×× 有“刀槍不入的”九本經書,其中一本傳給了地主兒子巖×,并在一九六三年犁田時當眾試驗過,農民波×× 用槍對準書扣了三下扳機都沒有打響,后來把槍口朝天,再扣扳機,這下卻打響了,可見經書中有鬼,真能刀槍不入。此外,據說巖× 的父親康郎×(地主,已死)活著的時候會放鬼咬人,會放飛刀飛針殺人,還會放咒符在人家樓下把人咒死,如果巖× 繼承了他爹的巫道,必定會暗中報復和他作對的人。由于上述緣故,農民群眾還不敢挺身出來斗爭。
根據了解分析,曼廣瓦在歷史上是一個寺奴(領囡)寨子,擔負給宣慰街大佛寺送飯、修繕和迎佛、送佛等勞役,另外兼管曼么黑、曼播的“子鬼”(傳說“父鬼”在曼廣瓦)。并常年給戛灑佛寺負責敲鼓,以免路南山的九千九百大鬼下壩。本寨位于半山坡,制高點有一佛寺,因此得名“廣瓦”(山坡寺廟之意)。這里一貫宗教活動特盛行,祭祀頻繁。
為了徹底打垮地主階級,挖除其對群眾的政治上、思想上的反動影響,使群眾從封建勢力的壓迫和封建迷信思想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必須在群眾中開展揭露宗教迷信的危害,劃清宗教界線與階級界線。
開始,在群眾中進行了有鬼還是無鬼的辯論。少數人說沒有鬼,多數人半信半疑,提到地主會“刀槍不入”和“放鬼”時,好些人都說親眼見過,但無法解釋。有的說“到底有鬼無鬼,只有鬼自己曉得,我們不會說了”,講來講去似乎鬼還是有的。工作組根據群眾的思想情況作了正面講解,并提出“信教做賧搞迷信給我們帶來什么好處”的問題讓大家討論,擺事實,辯是非。群眾發言活躍。如上中農咪×× 訴說富農鲊康郎×× 裝鬼逼走他丈夫和強占他家產業的經過:二十年前她與丈夫在曼廣瓦蓋了一所房子,一家人勤勞耕種收得二百多挑谷子,鲊康郎× 想霸占他們的家產,便在夜里裝鬼去敲他的竹樓,并在村里村外散布咪× 家養鬼的謠言,她丈夫因害怕罰款,逃到外國去了,鲊康郎× 乘勢以頭人之名侵占了她家全部財產,只給了咪×× 十挑谷子。鲊康郎× 本來并不富裕,自從奪得這份產業后,四處放債剝削,不幾年工夫暴發成了富農,……經過訴苦,群眾一致認為“宗教只對地富有利,坑死我們窮人”。
群眾聽過發言,真相大白,一致要求沒收地主的反動經書。巖×× 只得承認“自己全是騙人”,交出八本“刀槍不入”的經書。民兵隊長巖× 還當眾對這些反動經書連放三槍,打成了爛紙碎片,人心大快。
云南紅河:
在哈尼族的村寨中,解放前常鬧變鬼(又稱拿魂婆)事件。村里人生病,總是請背馬(巫師)去看。背馬往往把害病的原因,歸結為村中某個婦女帶來的,于是認定這個婦人是個“變鬼”。病人家的親戚朋友弟兄等醞釀之后,就在夜里用石頭、槍、木棍打那個被誣為變鬼的婦人,有的甚至被打傷、打死。被誣指變鬼的,多系與地主、背馬有矛盾的貧苦農民婦女,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階級壓迫和對婦女的歧視。解放初期,還發生過某些地富誣指農民為變鬼,并借此屠殺農民的事件。如瓦渣土司區老博新寨下寨的貧農許××一家六口,因1951年我獨立團干部進村在他家開會,許××積極找農民參加,這樣村中的地主錢××等就痛恨在心,誣指許××家人為變鬼,并將許××一家六口殺害四口,這徹底暴露了封建迷信的階級實質。
民主改革前的西藏,噶廈政府為了禳除鬼神對他們和佛教存在的威脅,要舉行一種程式非常繁瑣、儀軌細密罕見的儀式,這就是已經有幾個世紀經驗的豎立“四洲贊垛”儀軌。
儀式開始時,要豎起四座復雜的十字網紋靈器“垛”。“垛”高十八英尺。四個“垛”形制相同、但顏色各異,其各自的顏色與印度教—佛教宇宙觀中的四大神話中洲的顏色相一致。例如,白色的“垛”與被認為與白色的東方勝身洲相聯系;藍色的“垛”與藍色的南方贍部洲相聯系,等等。四個“垛”要安置在寺院的四個主殿中,要立在一個巨大的四方形基座上,基座邊長有九英尺,內里是空的。在儀式的主體部分開始之前,要往基座腹藏中裝填如下物品:各種獸類鳥類尤其是貓頭鷹和烏鴉的頭骨、骨骼、肌肉和血液,此外至少還應有一些貴族血統的人的頭骨或骨骼,最下層奴仆的頭骨,在斗毆中喪身的強壯年輕男子的新鮮血,妓女特別是淫名在外的妓女的陰道,殺過人的器械或兵器,暴死亡人的耳垂、鼻尖、眉毛、心臟、嘴唇或舌頭,死于惡性傳染病的人的頭骨或脛骨。此外,還要一百零八個不同的墓地取來的土、一百零八眼泉中取來的水、各種樹上采集的樹葉嫩枝、從國王的寶庫中取來的種子、布匹和絲絹,后三種供品由噶廈政府庫藏供給。還有地下水、頭發、妓女的經血、不同金屬的大塊、厲鬼作祟之地取來的土、各種藥物植物的根莖葉,以及八歲孩童的頭骨、肌肉、血液和骨骼。最后,要將與表現和舉行儀式一方相對立的敵黨要人的俑像放入“垛”腹藏中。
完成上述準備工作,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獲取上面提到的各種用品經常是很困難的。在所有的準備工作完成之后,要邀請一位高僧來主持儀式的主體部分。他要閉關修習七天,祈請一位本尊神遣散與噶廈政府對抗的贊魔。作為補充,桑耶寺的僧眾在這段時間內以不同的儀軌,夜以繼日地誦讀有關“四洲贊垛”儀式的特定經文。
在第二天,贊垛和基座都要被拆成幾個部分,搬出主殿,然后豎立于寺外一處朝向仇敵所居方向的地方,最后根據占卜書確定的吉日將“垛”焚毀。
在十三世達賴喇嘛當政期間,據說為抵御尼泊爾人準備進行的軍事入侵,作為噶廈政府的一種抵抗手段,在敏珠林寺堪布的主持下舉行過一次“四洲贊垛”的儀式。據西藏人說,就在四個“垛”焚毀的那一天,尼泊爾谷地發生了強烈的地震,引起了尼泊爾人的極大恐慌。一周之后,尼泊爾軍的總司令——他是俑像被放入“垛”基座的敵首領之一——突然死亡。
這次事件之后,尼泊爾人放棄了侵藏的計劃。
由此觀之,巫術與權術,無論在哪個朝代,哪個地方,都一樣管“用”。是政治如巫,還是巫術如政,又有誰說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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