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依我想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若干機會,或曰若干時期,證明自己是一個心靈方面、人格方面的導師和教育家。區別在于,好的、不好的,甚而壞的、邪惡的。
我相信有人立刻就能領會我的意思,并贊同我的看法,會進一步指出,完全是這樣——不過是在我們成為父親或母親之后。
這很對。但這并非是我的主要的意思。
我的人生經驗和教訓告訴我——也許這世界上根本沒有誰能夠對我們施以終生的影響,根本沒有誰能夠對我們負起長久的責任。連對我們最具責任感的父母都不能夠。正如我們做了父母,對自己的兒女也不能夠一樣,倘說確曾存在過能夠對我們的心靈品質和人格品質的形成施以終生影響負起長久責任的某先生和某女士,那么他或她絕不會是別人。肯定的,乃是我們自己。
我們在我們是兒童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教育自己了。
我們在我們是少年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懷疑甚至強烈排斥大人們對我們的教育了。處在那么一種年齡的我們自己,已經開始習慣于說“不,我認為……”了。我們正是從開始第一次這么說、這么想那一天起,自覺不自覺地進入了導師和教育家的角色。于是我們收下了我們“教育生涯”的第一個學生—— 我們自己。于是我們“師道尊嚴”起來,朝“絕對服從”這一方面培養我們的本能。于是我們更加防范別人,有時幾乎是一切人,包括我們所敬愛的人們對我們的影響。如同一位導師不能容忍另一位導師對自己最心愛的弟子耳提面命一樣……
我們在這樣的心理過程中成為青年。這時我們對自己的“高等教育”已經臨近結業。我們已經太像我們按照我們自己確定的“教育大綱”和自己編寫的“教材”所預期的那一個男人或女人了。當然,我指的是心靈和人格方面。
四十多歲的我,看我自己和我周圍人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期,仿佛翻閱了一冊冊“品行記錄”。其上所載全是我們自己對自己的評語和希望。我的小學同學、中學同學、兵團知青戰友,無論今天在社會地位坐標上顯示出是怎樣的人,其在心靈和人格方面的基本傾向,幾乎全都一如當年。如果改變恐怕只有到了老年,因為老年時期是人的二番童年的重新開始。在這一點上,“返老還童”有普遍的意義。老年人,也許只有老年人,在臨近生命終點的階段,積一生幾十年之反省的力量,才可能徹底否定自己對自己教育的失誤。而中年人往往不能。中年人之大多數,幾乎都可悲地執迷于早期自我教育的“原則”中東突西撞,無可奈何。
童年的我曾是一個口吃得非常厲害的孩子,往往一句話說不出來,“啊啊呀呀”半天,憋紅了臉還是說不出來。我常想我長大了可不能這樣。父母為我犯愁卻不知怎么辦才好。我決定自己“拯救”我自己。這是一個漫長的“計劃”,基本實現這一“計劃”,我用了三十余年的時間。
少年時的我曾是一個愛撒謊的孩子,總企圖靠謊話推掉我對某件錯事的責任。
青年時期的我曾受過種種虛榮的不可抗拒的誘惑,而且嫉妒之心十分強烈。我常常竭力將虛榮心和嫉妒心成功地掩飾起來。每每的,也確實掩飾得很成功,但這成功卻是拿虛偽換來的。
幸虧上帝在我的天性中賦予了一種細敏的羞恥感,靠了這一種羞恥感我才能夠常常嫌惡自己。而我自己對自己的劣點的嫌惡,則從心靈的人格方面“拯救”了我自己。否則,我無法想象——一個少年時愛撒謊,青年時虛榮、嫉妒且虛偽的人,四十多歲的時候會成為一個怎樣的男人?
所以,我對“自己教育自己”這句話深有領悟。它是我的人生信條之一。最主要的也是最重要的、首位的人生信條。
我想,“自己教育自己”,體現著人對自己的最大愛心,對自己的最高責任感。在這一點上,我們不能指望別人對我們比我們自己對自己更有義務。一個連這一種義務都喪失了的人,那么,便首先是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了。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那么,他或她對異性的愛,其質量都肯定是低劣的。
我想,我們每個人生來都被賦予了一根具有威嚴性的“教鞭”。它是我們人類天性之中的羞恥感。它使我們區別于一切獸類和禽類。我們唯有靠了它才能夠有效地對自己實施心靈和人格方面的教育。通常我們將它寄放在叫作“社會文明環境”的匣子里。它是有可能消退也有可能常新的一種奇異的東西。我們久不用它,它就消退了。我們常用它指斥自己的心靈,它便是常新的。每一次我們自己對自己的心靈的指斥,都會使我們的羞恥感變得更加細敏而不至于麻木,都會使它更具有權威性而不至于喪失。它的權威性是擯除我們心靈里假丑惡的最好的工具,如果我們長久地將它寄存在“社會文明環境”這個匣子里不用,那么它過不了多久便會爛掉。因為那“匣子”本身,永遠不是純潔的真空。
我對自己的心靈進行“自我教育”的時間,肯定地將比我用意志校正自己口吃的時間長得多,因為我現在還在這樣。但其“成果”,則比我校正自己口吃的“成果”相差甚遠。在四十五歲時我的內心里,仍有許多腌腌臜臜的東西及某些丑陋的“寄生蟲”。我的人格的另一面,依然是偏狹的,嫉名妒利的,暗求虛榮的,乃至無可奈何地虛偽著的;還有在別人遭到挫敗時的卑劣的幸災樂禍和快感。
有人肯定會認為像我這樣活著太累。其實我的體會恰恰相反。內心里多一份真善美,我對自己的滿意便增加一層,這帶給我的更是愉悅。內心里多一份假丑惡,我對自己的不滿意、沮喪、嫌惡乃至厭惡也便增加一層。人連對自己都不滿意的時候還能滿意誰?滿意什么?人連對自己都很厭惡的話又哪有什么美好的人生時光可言?
至今我仍是一個活在“好人山”之山腳下的人。仍是一個活在“壞人坑”之坑邊上的人。在“山腳下”和“坑邊上”兩者之間,我手執人的羞恥感這一根“教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師道尊嚴”地教誨我自己這一個“學生”。我深知我不是在“坑”內而是在“坑”邊上,所幸全在于此。因為,從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到現在,我受過的欺騙、遭到過的算計、陷害和突然襲擊,多少次完全可能使我腳跟不穩身子一晃,索性栽入“壞人坑”里索性壞起來算。在兵團、在大學、在京都文壇,有幾次陷害和襲擊,對我的來勢幾乎是置于死地的。
可我至今仍活在“好人山”邊兒上,有時細想想,這真不容易啊!
每個人的心靈都是一處院落。在未來的日子里,有許多人將會教給我們許多謀生的技藝和與人周旋的技巧。但為我們的心靈充當園丁的人,將很少很少。羞恥感這根人借以自己教誨自己的“教鞭”,正大批地消退著,或者腐爛著。
朋友,如果你是愛自己的,如果你和我一樣,存在于“山”之腳下和“坑”之邊上,那么,執起“教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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