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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的內心,應該屬于詩——讀肖復興《一年好景君須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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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作家、哲學家和自然主義者梭羅說,“散文是散步時的思考,而非正襟危坐的說教”,讀肖復興的《一年好景君須記》便是如此。書中,過去和現實交互出現,生活與詩意隨處可見,情感與思想自由流淌。樸素的生命在作家筆下泛著幽光,與門外的整個世界一起翻滾、跳躍,作家既言說青春、歷史,也道盡2024這一年的經歷與歡喜,淺淺說,娓娓訴,如春風拂面,如清茶濾心。

書中有一些讀書的文字以及這一年寫的舊體詩——寫少年的薔薇、潭柘寺的銀杏、葉圣陶和牽牛花;寫畢家的水缸、張家的繡袋、連家的鏡框、宗家的錄音機、老孫頭的鼻煙壺;寫悠長的小巷、滄桑的老墻、擺滿鮮花的陽臺、鐘聲回蕩的教堂……寫民宿的兩口子:“站在那里在等著我們。這么晚了,歸路很黑,也怕我們出什么意外。溫暖的手電光,在夜色籠罩的山坳中,那么明亮?!保ā赌荷械拈L城》)寫專程來敘舊的上海知青小陳:“從來沒有一個人,只為了看你,竟然是開著大卡車,穿過喧囂的鬧市,隆隆響著,趕了過來。以前沒有,以后也不會有?!保ā渡虾V唷罚┱鎿吹那楦腥缫磺o羽毛,“卻能夠浮上天空,現出一點亮色,讓那陰沉沉的空中透明一些”。瑣碎小事、家長里短、凡間萬象,能記得住“一年好景”的心,大抵是不會逼仄的,因為在作家眼里,生活除了喧囂、憤怒,還有蝴蝶、花朵和藝術品。

竊以為,懷舊是肖復興散文的底色,所有的往事,褪了色,濕漉漉的,卻在燃燒。北大荒是作家心底永遠的念想,那里的雪、山、人和黃檗羅樹、柞樹、白樺、椴樹們,一并刻入了作家的骨血:“荒原上,春天荒草萋萋,夏天綠浪翻滾,秋天金黃一片,風吹過時也會颯颯有聲,蕩漾到天邊?!薄尽堆┪逭拢ㄖ模贰俊按耗r分,椴樹開滿一樹小白花,在陽光的照射下,滿樹像是披掛上細碎的銀片,風吹來,枝條上飛滿閃閃發光的小精靈,帶動得樹都要飛起來似的。如果是一片椴樹林,遮天蔽日的白花飛舞,那種輕舞飛揚的樣子,像大海上的雪浪花翻涌,更是一種壯觀?!保ā侗眹臉洹罚┤艘簧臍v史,是用許多小小的瘋狂串成的。年少時的熱血、激情、憧憬、似有似無的愛戀以及荒原中的溫情,皆成為口中之言、筆下之物。肖復興說:“青春時期再尷尬無奈的往事,也變得讓人無比的懷念?!保ā队晁募尽罚┲嘞锣l、荒原生活、凡人瑣事成為筆底波瀾,撩動他的心弦,也成為時代的印記。只是,“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或許,宋代詞人劉過的感慨也是肖復興如今心頭的遺憾吧!

法國作家蒙田在其《隨筆集》序言中說:“我寫我自己?!毙团d寫的也是自己,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包括那些與他生活有交集的人,都被他用巧手裁剪成窗花,貼在了明晃晃的冬日玻璃上。老共產黨員鐵匠老孫、發小黃德智、熟人張國英和王翠華、校友李元強、上海知青小林、兒時伙伴小萍、小學同學孟靄云、坐在天壇長廊椅子上曬太陽偶然認識的涿州人……都被他一一寫進了文章。汪曾祺說:“散文的語言要‘揉’進生活里去,要有煙火氣?!毙团d的散文常從平凡瑣事入手,通過細膩觀察展現生活的詩意與哲理。捕捉市井煙火,勾勒人生百態,用樸素去還原生活的真相,冒著炊煙,接著地氣,有一種簡約而樸素的美。


《一年好景君須記》,肖復興 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5年出版

毫無疑問,情感是肖復興散文的靈魂,讀他的文字,常覺他是一個感性之人,有愛有深情;一個善良的人,面對天地萬物溫和而感恩,低下頭,沉下心,去捕捉個體的每個瞬間或者永恒。他的筆蘸滿了情感的墨水,盡管內心炙熱,下筆卻清清淡淡,間或又添以濃情一抹,有疏密,有深淺,還有回甘。倘若不是一個溫和耐心的長者,倘若沒有經過生活的磨礪和頓悟,大抵是寫不出如此清澈如水的文字的。不鋪排裝飾,不玩弄技巧,不賣弄高深,不故弄玄虛,不虛張聲勢,像老友般娓娓道來,講青春,講友情,講名家名作,講天地萬物和自己……詩文并舉,史哲兼具,情感真摯,篇篇皆是性情文字。正如他自己所說:“散文的內心,應該屬于詩。我希望能在不如意的生活和蕪雜的心緒中,捕捉到哪怕一點點詩意,那不僅是我們賴以生活的底氣,也是散文的魅力所在?!?/p>

文字風格是作家的標簽之一,而肖復興對語言也有自己的要求,幾十年的創作生涯使他逐漸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文風:表述口語化,極少調動華麗辭藻,語言質樸流暢,詩意流淌其中。換言之,作家砍去多余的修飾語,只留挺拔的主干和萬物的精氣神。也不刻意煽情,而是通過場景、細節的鋪陳讓情感自然流淌。肖復興說:“我的散文寫作,注重向小說學習,注意學習小說構思角度的選擇、敘述節奏的把握,細節的尋找和結尾的處理。希望自己多少有些進步?!币粋€對內容和語言精益求精的作家,將散文作為“不如意生活的掩體”,甚至是“貧瘠人生的抗體”,來求得前蘇聯詩人阿赫瑪托娃說的“內心平衡”,這是作家對散文、對自己寫作風格的定位和理解。

除了真摯的情感、簡約樸素的語言,哲思和雅趣也鑲嵌其中,比如:“北大荒的雪,哪怕是細小的雪花,也不是那么好惹的。”【《雪五章(之二)》】比如:“想想,人這一輩子,真正能讓你難以忘懷的,讓你心里能夠輕輕一動的,其實,都是這樣一件件的小事。也許,我們凡夫俗子的人生,就是由一件件小事構成的,如同漁夫織的漁網,即便線繩粗陋,孔眼稀疏,也是一線一線織成,得用它來捕魚為生。這個世界,大事有人管,用不著我們操心,只有這樣的小事,可以由我們自己做主,自己完成?!保ā稄V州街頭》)……在書中,這樣的點睛之筆很多,它們是作家的靈性綻放,高度自成。

《一年好景君須記》還記錄了很多名家雅趣和作家本人的閱讀感受,這一年,肖復興閱讀和重讀了一些書籍,如是枝裕和《猶如走路的速度》、徐渭《四聲猿》、沈從文《邊城》、馮至《杜甫傳》、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日積月累的閱讀和思考,是作家的精進之道,也是他多產的根由。林語堂說:“好的散文,須具備容納思想、觀察、幻想、幽默和批評的空間?!痹谶@本書中,不僅有溫情脈脈的情感暖流,也有一針見血的審視和批判、探討和商榷、質疑和堅持,作家對散文的真心、誠心、慧心,字里行間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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