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最新小說《起初》系列便攜本上市了,借此機會,編輯部訪問了王朔老師。在5月的午后小雨與一盞明黃色小吊燈的陪伴下,王朔聊《起初》,聊文學,聊往事,聊養貓、做飯、打掃衛生、刷短視頻。
這是2007年以來,王朔 首度接受視頻訪談 。闊別18年,故人風采依舊,真誠之外,更多了一份沖淡平和。
聊天的話題自然而然地從王朔花費15年心血寫成的長篇力作《起初》開始。2022年,《起初·紀年》面世,立即引發轟動,連續登頂新書榜TOP1,成為近年來中文世界最受矚目的文學事件之一。
和王朔過去作品的一大區別是,《起初》的故事背景不再發生在當代的北京,而是從炎黃之戰綿延到西漢王朝。關于為何選擇這樣的框架,王朔笑稱:
“我的生活沒什么必要再寫了,但又有些話想說,就是干脆擱別人身上說。寫起來太過癮了。我徹底過了改稿這一關,覺得越改越好。尤其是《起初·竹書》,是我寫得最愉快的書。”
然而王朔的古代故事并不走尋常路,在《起初》之中,人們耳熟能詳的劉徹、司馬遷、張騫、陳阿嬌、炎黃二帝等,紛紛褪下歷史人物高高在上的外殼,操著一口京片子親切如鄰地出現在讀者面前。這種顛覆傳統的人物形象和語言風格也引起了熱烈的討論,王朔解釋道:
“我覺得正經普通話是規范的語言,不是文學的語言,太枯燥了,枯燥到你都不想往下寫,但方言會特別生動,特別有意思,寫那些的過程都是很快樂的過程。
一直有兩種說法在爭論,歷史到底是帝王將相創造的還是人民創造的。我們小時候一直說的是人民創造歷史,但人民有一個問題,就是留下的材料太少,沒法寫。但我是這么想通這個事情的,帝王將相本質上就是老百姓,沒有那么偉大,腦袋也沒那么夠使,我其實就是把他當作一個普通人來寫。”
《起初》故事中的帝王將相里,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核心人物之一是司馬遷。
歷史上的司馬遷一直是中國傳統文人的代表之一,追求的是留名千古、立德立言。但在很多人眼中,王朔卻不是一個簡單的傳統文人。他的小說《空中小姐》《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過把癮就死》等,打破了固有的文學套路,將市井人物的故事置于聚光燈下,為讀者帶來了全新的體驗,他也因此被稱為中國商業寫作的第一人。
王朔還是最早投身影視劇領域的作家之一,他參與策劃、創作的影視劇《渴望》《編輯部的故事》《我愛我家》《陽光燦爛的日子》《甲方乙方》等,不僅為一個時代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跡,也為他獲得了遠超出小說的收益。談及寫作與錢的關系,王朔毫不諱言:
“我年輕的時候也想過寫作掙錢,我覺得那是正常的。你要是為了掙錢寫作,它就是一門手藝,手藝是熟能生巧的。那類書不用你把自己放進去寫,我覺得是可以通過學習技巧寫的。但寫作是一個多重性的東西,你會慢慢過渡到為自己而寫,會覺得心里有話想傾訴。人活到最后只能為自己,是吧?”
在王朔看來,《起初》就是這樣一部為自己而寫的書。不過,王朔的“為自己而寫作”也并不是和司馬遷一樣抱有留名千古的念想。
“我覺得那是一個妄想。而且留名千古我覺得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千古之后看的人也沒那么多。
我的話多,想把話說出去,小說就是為這個而寫的。這些東西寫出來,心里就會平靜一點。”
就像王朔曾經說過的那樣:
“多年來,我一直盼著哪天把這本小說(《起初》)寫出來,我就踏實了,可以放心去過自己的日子。”
而當《起初》真正面世后,王朔“自己的日子”卻并沒有發生什么戲劇性的變化,或許這才是他“自己的日子”:
“差不多五六點鐘就睡覺了,夜里十二點起床,慎一會兒,喂喂貓,兩三點鐘再睡,最晚四點鐘起床。”
雖然過著非常宅的生活,但和一般的宅男不同——王朔不常點外賣。
“外賣叫過來的菜太油了,我只能偶爾叫點日本生魚片之類的,或者西式的沙拉,打包過來不會變味。”
而且大多數時候,他還是自己做飯 。
“我其實一天就做一頓飯,就是上午起來做一個菜,做一點米飯,或者烙點餅。肯定做不砸的就是肉末炒一切。其實我年輕的時候喜歡重口味的那種食堂菜,燒得爛爛的,帶湯兒的。我很長時間都納悶為什么我炒菜不出湯呢?后來我想半天才明白,大鍋菜下去炒,它菜多,就會出湯兒,小炒要想出湯就成熬了。但我現在血脂高,三高很嚴重,都是吃蒸菜了,蒸出來倒點醬油,唉,特別寡。
我現在想,我還有三年七十歲,七十歲以后首先不吃哺乳動物,我慢慢要過渡到吃蛋奶素去。小時候我因為好奇亂吃東西,現在覺得非常罪惡。我這歲數,沒吃過的東西,不吃了;沒認識的人,不用認識了。”
除了飯,家務也是一個人做,凡事親力親為。
“我堅持生活在細節里。打掃衛生什么的,都是我自己干。寫作中的生活細節是編造不出來的,編造的能看出來。自己做過飯和聽說的、看別人做的,寫出來是不一樣的。寫累了腦子不轉的時候,做飯、擦地、吸塵,腦子會特別放松,這個時候想我腦子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往往是能想得通的。”
家務之外,王朔的時間大部分都被短視頻霸占了。
“一天刷十個小時,刷瘋了,我覺得新換的晶狀體都有點視力下降了。我現在準備戒。”
至于喜歡看的內容,一年前和編輯聊到這個話題的時候還是:
“看人干活,種樹、裝修房子什么的......”
現在則是——
“歷史的,軍事的,歷史上的軍事的(笑)。還有就是美食,教人做菜的。貓也是一大類。 ”“ 刷到我自己的時候我會趕緊劃走,我不敢停,我怕一停它就會再給你推,我看自己覺得惡心肉麻 。”
說到貓,這大概是王朔最喜歡的話題,貓也大量出現在《起初》系列小說中,比如《起初·魚甜》里的八步和哆哆,便是他養過的兩只貓。王朔的貓與其說是養,倒不如說是自由的同居共生。院子里有貓糧和水,周圍十里八鄉的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狗太熱情了,那個熱情是要讓你付出代價的。貓非常自立、獨立,完全自己照顧自己。”
王朔的第一只貓是二十多年前養的,本來是幫別人帶,結果帶著帶著把自己帶成了貓奴。
“小時候貓見得也不多,那會兒人對貓也很殘酷,好多人還逮貓吃,我對貓也沒什么印象。后來貓一來我家,我沒想到貓那么好看。眼睛實在是太漂亮了,人沒有那樣漂亮的眼睛。”
然而在貓的事情上,上天似乎在和王朔開玩笑:他不僅對貓過敏,還有點哮喘。不過這阻礙不了一位真正的貓奴:
“人說,那你把貓扔了吧。我想,X,這我太做不到了,把貓扔了太卑鄙了。讓我選一個死法,我就讓貓弄死我吧。”
這雖然是一句玩笑話,但王朔和貓的故事還真的和生死有關。很多養寵物的人無法面對寵物的死亡,而他的看法卻截然相反 。
“我是學過醫的,養貓我是采取最低干涉,不能什么都管。生養死葬就完了。我怕的是這貓養著養著就沒了,你都不知道它哪兒去了,這是我覺得最難受的,而看到它死的時候我反而會松一口氣,因為我知道它的下落了。我這院子里埋了十幾只貓,不全是我養的,很多是死了埋我這兒。
我的多多乳腺癌手術失敗后擴散了,壓迫腸道,一身屎,我之前當衛生員的那股勁就上來了,不怕臟,我覺得我特對得起它。醫生讓安樂死,我說不行,就要了強力鎮痛的藥,其實就是安樂死的藥,我給它打了。我覺得挺好,比別人給它安樂踏實。咱們學醫的人要理性對待生命。生命,就這么回事兒吧。我對它的一生負了責了。
我有時候會想,我要是得絕癥了,我要把它們都弄死我再死,哈哈哈哈哈哈。當然我不會那么做的,只是因為我覺得別人不會像我對它們那么負責。”
在貓和生死的故事中,王朔會不斷提起他的衛生兵經歷。1977年,王朔離家從軍,來到青島。回憶起這段時光,他仍然感到非常快樂 。
“(除了北京之外覺得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就是青島,那種山海景色,我覺得漂亮的城市就該那樣。你走在山上,走著走著就突然看見海了,那些房子,像是宮崎駿《魔女宅急便》里的。”
在風景如畫的青島,王朔開始走上寫作道路。
“那時候沒有電視,沒電影,沒流行歌曲,唯一的文藝形式就是小說,小說的量也并不大,出一個大家看一個。我那時候看完心中生出自大的想法:就這,我也會。我覺得寫作是需要很強的自信的。”
當時的王朔,讀傷痕文學,讀史鐵生,讀汪曾祺,讀同樣寫軍人生活的海明威、雷馬克,但當問起對他寫作生涯影響最大的作家時,他哈哈哈大笑 :
“沒有。那個時候有,但我現在不承認了,恥于承認。”
書都是人寫的,優秀的作品值得學習,卻不存在非要頂禮膜拜不可的完美作品 。
“學習就是讓人把自大去一點吧。但學多了就特別容易匠氣,會太工整。所有的小說都有破綻,沒有完美的。我讀書就要一直讀到看出它們的破綻,我就算讀懂這個作家了。”
對待寫作,王朔也同樣抱有一種輕松自然的態度 :
“非要寫好了再拿出來,也特別錯。總想寫成完美,拿出去別人一字不能改,會把自己耽誤了。
那時小說家和詩人就是明星。一部短篇小說一得獎,咔嚓一下作為專業作家調到專業部門去,就有了編制什么的。我當時當然不是圖這個,不是不圖,是想都不敢往那兒想了。只是覺得這東西不難,憑我這點小聰明,真沒活路了可以拿這吃飯,后來就這么開始瞎寫了。
(后來才明白)寫作中之廣大,不管前邊有多少人了,仍然有你的空。”
就是從“瞎寫”出發,王朔找到了他的空。一個屬于他的時代從此開始了。
之后的故事我們都很熟悉了。輝煌、榮耀,以及如影隨形的爭議與批評。雖說“留名千古是一種妄想”,但今天的王朔已經成為了中國文學史上無法回避的存在。回首過往,他似乎并不以為意 。
“妄想太大,往往會落空。我自己想想,其實也沒有特別大的妄想。寫東西的時候我就想,能發表就行,發表不成也就那樣了。當然,我認為我還是順的,我沒碰到什么事兒。我不愿意干那些有一部分需要別人來決定的事。……所有的事都是我自己干的,我也認賬,我自己干的事就沒失控,都在我能控制的范圍內,所以我就可以把自己的性格保存到現在。其實每個時代都有順溜的,人不能受折磨,說受苦能鍛煉人,呸。以后人能好點。”
人過六十,王朔顯得樂天知命。
“我不相信命運,但我又是宿命論者。我相信事到臨頭的時候,你也不用努力改命去,有些事什么都不做它能過去,而且結果還不差:最好的結果不會出現,最壞的也不會出現,就是差不多。……知天命,就是知道什么事干不了。
我心理上改變不大,我們家有塊鏡子,在那鏡子里我還是年輕的。”
盡管心理上改變不大,生理上還是要服老。不知是不是巧合,每一次編輯部造訪王朔的家幾乎都是在星期五的雨天,這對于北京而言十分稀有。談到喜歡晴天還是雨天,王朔說 :
“我年輕的時候是喜歡陰天和小雨天,現在歲數大了發現不曬太陽不行。我年輕的時候看到老頭靠墻根,納悶這是干嘛呢,現在我才發現,六十歲以后真的得曬曬,見見太陽。”
然而即便到了“人生的歸宿是墻角”的年齡,他也還是想要繼續一個人生活下去。
“我做夢夢見的家是我小的時候十歲以前在復興路的那個家。后來我們搬到城里來,我自己成家,都不是。這個家我住的時間最長,有快二十年了,我都沒夢見過這兒。我在夢里找家的時候,都是去那邊兒,進去,人還都活著什么的。……我愿意就我自己待一地兒那個叫家,我不愿意在一個家里還將就別人,家是一個互相將就的地方。特別是歲數大了,我覺得自己一個人待著比較好。……我媽在我特別歲數大的時候,她說你找一護士,我說為什么要找一個護士?我那不就是衛生員?(大笑)”
至于結局,王朔也給出了一個答案:
“我原來有一個地方想死在那兒,后來想想算了,我覺得還是死在這兒吧,死在這屋。我閨女說你別死在屋里,最后這房子不好賣,你要死死院里,哈哈哈哈哈哈哈。”
而院里,已經葬滿了曾經分享過他生活的貓。
然而這之前,王朔還有事情要做,
“肯定是寫。……(或許是)一個關于貓的故事,我現在還沒想好。”
而寫作之外,
“我對世界沒有什么好奇的了,世界就這樣,也沒什么新鮮的。”
或許,寫作就是作家的墻角,是講述者最后的歸宿。
重磅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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