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越來越多的人不生孩子卻選擇養狗?狗被當作家庭成員,甚至是情感替代的“孩子”。這一現象背后,折射出怎樣的社會變遷與情感需求?當我們為狗投入越來越多的金錢與感情,它們真的快樂嗎?本文邀請了長期研究人狗關系的學者分享觀察與思考,剖析“狗=毛孩子”現象背后的原因、影響與反思。如果你也有一只狗狗,歡迎參加文末的調查問卷,助力人狗關系的國際跨文化研究。
撰文 | 李娟
聯合國的數據顯示,過去七十年間,全球人口總生育率下降了一半之多。同時,中西方國家的寵物狗的數量在迅速增加。根據高盛報告,2024年中國的貓狗總數量已經與0–4歲兒童數量相當,而按目前趨勢發展到2030年,寵物數量或將達到兒童數量的兩倍。
如今,越來越多的狗寵主(寵主是寵物主人的簡稱),正將狗狗視為最親密的家人。
調查顯示,匈牙利約70%的狗寵主將狗視為家庭成員,其中有16%-37%的人認為狗就是自己的“孩子”。在中國,一項調查顯示,約86%的寵主是為了獲得情感價值,其中,超過七成的寵主表示,寵物能緩解父母或伴侶不在身邊的孤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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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見,現代社會養狗的目的已從最初馴化犬只的“工具性”(如狩獵、看護等)轉向“情感性”,這種趨勢也引起了動物行為學家、認知研究者們的關注。
匈牙利羅蘭大學(E?tv?s Loránd University)動物行為學家Enik? Kubinyi教授是這一領域的權威學者之一。她研究狗的行為與認知已有30多年。5月22日,她的一項最新研究在《歐洲心理學家》雜志發表,對現代養狗如何重新定義家庭和養育子女進行了分析。她認為,雖然寵物狗實際上并不能替代孩子,但在某些情況下,它們能提供類似養育子女的體驗和滿足,與此同時,其要求比養育子女要少得多。
在與筆者的交流中,Kubinyi提及最初為何選擇研究人狗關系:“激發我研究興趣的是一項調查:超過60%的受訪者表示,狗對于他們來說比任何人都更重要。要知道這些受訪者很多都是父母,育有自己的孩子。狗的地位比孩子都要高,這令我非常驚訝。”
這種現象促使Kubinyi思考:現代人際關系中,人們的某些情感需求是否無法得到滿足?人類的情感支持和養育結構是否正在悄悄轉變?“我認為有必要探索這一現象的成因。”
圖1:在人類歷史上,犬只的圖案和藝術品。 圖源:參考文獻[1]
左上:美國加州某峽谷中的圖案,距今約4000年;右上:伯查德畫廊的中國彩繪雕像,約960-1000年;左下:盧浮宮博物館中的希臘酒壺上的圖案,約公元前450年;
右下:《最美時禱書》里的圖案,林堡兄弟,1416年。
狗狗為何會被視為“毛孩子”?
如今,萌寵的照片和視頻在社交網絡上非常流行。2022年,美國至少有1/4的狗寵主為自家愛犬創建了專屬的社交賬號。在中國,寵物視頻在嗶哩嗶哩、抖音視頻等平臺的受歡迎程度高居第三,僅次于動漫和娛樂類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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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對萌寵的關注和喜愛,還體現在消費投入的增加上。亞寵研究院數據顯示,47%的中國寵主表示即使經濟下行,也不會減少寵物支出。
目前,全球寵物市場正在持續擴張。《2025年中國寵物行業白皮書》指出,2024年中國城鎮寵物(貓狗)消費市場規模已上升至3002億元人民幣,其中寵物狗相關消費為1557億元。據美國寵物產品協會2021年報告,2020年美國人的寵物總支出超過1030億美元,其中絕大部分花費來自全美近1億個養貓養狗的家庭。
“寵物行業的蓬勃發展,生動展現了一個文化現象的循環——人們越是把愛犬當作家人,就越愿意為它們消費;而這些消費行為反過來又加深了這種情感聯結。可以說,商業化不僅順應了養寵文化的變遷,更在無形中推動著這種變遷。”Kubinyi對筆者稱。
法國斗牛犬、巴哥犬、吉娃娃和博美犬等小型犬是社交媒體上的“明星犬種”。它們的大眼睛、圓臉、短鼻等“嬰兒臉”特征,符合人類對幼態外形的偏好,也進一步推動了狗作為“毛孩子”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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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養寵人群的年齡結構來看,中國的調查顯示,18–30歲群體和女性是最活躍的寵物視頻互動者,在廣東等經濟發達地區尤其突出。根據《2025年中國寵物行業白皮書》的數據,年輕人是中國養寵的主力軍,90后和00后寵主占比升至67%,80后寵主比例也在上升,而70后及更年長人群的養寵比例在下降。
對此,Kubinyi表示:“隨著多種因素的變化,全球越來越多年輕人選擇不生育。養一只狗,某種程度上成了他們組建家庭的一種方式。既能回應社會對家庭歸屬的期待,又不必在個人價值觀上作出妥協,他們在用自己的方式,建立起獨立而深情的生活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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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ubinyi認為,現代養犬的盛行主要源于文化進化的驅動——隨著社會習俗、時尚潮流、信息傳播和行為規范的不斷變化,逐漸形成了如今這種將狗視為家庭成員甚至“毛孩子”的觀念。由此,她提出了“伴侶犬文化逃逸假說(Companion Dog Culture Escape Hypothesis)”。
該假說認為,人們正在從傳統的育兒責任中“逃逸”,轉而將對親密關系和照顧他者的本能,轉移到更易掌控、無需養育至獨立的替代對象——寵物狗身上。
首先,從人類演化的角度看,人類是典型的“合作育兒”物種——無論是否有血緣關系,人們都會本能地互相幫助照顧孩子。這種對他者的照顧行為對人類的社會穩定和情感健康至關重要。然而,在當代社會,生育率持續走低,城市化和人口流動加劇,傳統的親屬網絡變得松散甚至消失。親人之間分居兩地、鄰里關系疏遠,使得人們很難像過去那樣獲得來自熟人的穩定支持。
與此同時,后工業化社會物質極大豐富,人們的基本生活需求普遍得到了滿足。這讓個體有更多空間追求情感上的滿足與關系的選擇自由。然而,人們依然有著“照顧他人”的情感本能需要釋放。正是在這種缺乏“需要照顧的孩子”或“被需要的親密關系”的現實中,狗成為了一個理想的情感出口。
那么,寵物狗與人類幼兒,到底有哪些共性,又有哪些差異?
相似之處:嬰兒有的,狗也有
Kubinyi在論文里介紹,從行為學和心理學角度來看,寵物狗與人類幼兒之間存在諸多令人驚奇的相似之處。這種相似性主要體現在情感依戀、認知能力、生理特征以及互動方式等多個維度。
圖2. 人類嬰兒(上)以及有嬰兒面部特征的幼犬(中)和成年犬(下) | 圖源:參考文獻[2]
在情感依戀方面,狗對寵主的依賴模式與兒童對父母的依戀極為相似。狗在寵主離開時表現出明顯的不安,在寵主返回時主動親近,而非轉向陌生人。寵主在場時,狗會表現出更強的探索勇氣,這種“安全基地效應”正是兒童心理發展中的典型特征。類似的研究提供了更多證據,支持寵主對狗同時具有“安全基地”(使幼兒自信探索環境)和“安全港灣”(幼兒遇情感困擾時尋求安慰)的作用。
在認知能力方面,通過采用嬰幼兒心理學實驗范式,科學家發現成年家犬的認知水平大致相當于2至2.5歲的人類幼兒。它們能理解隱藏物體的存在,展現出物體恒存性的認知能力。有趣的是,狗能在不確定的情境下觀察寵主的反應再做決定,這種能力在嬰兒中被認為是早期社交認知發展的關鍵。相比其他寵物,狗的獨特之處在于會利用這些能力與人類互動,這種內在社交品質成為它們受歡迎的重要原因。
從生理特征來看,某些犬種特別是短鼻犬,其圓潤的面部特征和大眼睛完美符合人類對“可愛”的先天偏好。這種行為學上稱為“嬰兒圖式”的特征,會自然觸發人類的照顧本能。此外,狗的一些特定表情,如抬起內眉形成的“小狗眼”,不僅增強了它們的可愛度,還與人類嬰兒表達需求時的面部表情高度相似。
圖3. 家養犬的面部活動——內眉提升示例,增加了眼眶(眼睛)的高度和整體尺寸:A)臉部右側中性,B)臉部右側的內眉提升 | 圖源:參考文獻[3]
神經科學研究為此提供了更深層的證據。當寵主與愛犬互動時,雙方體內都會分泌催產素,這種在母嬰聯系中起關鍵作用的激素。腦部掃描研究更顯示,母親看到孩子照片和看到愛犬照片時,大腦獎賞區域的激活模式驚人地相似。
在日常互動中,寵主對待狗的方式也常常不自覺地模仿父母教育子女的模式類型,比如,以高要求、低響應且強支配為育狗風格的專制型;將狗視為獨立主體關懷尊重的內在價值導向權威型;兼具高要求與高響應,培養狗良好行為和社交能力的訓練導向權威型。此外,寵主們使用的特殊語調——更高音調、更短句子的“狗導向言語”,幾乎就是父母對嬰幼兒說話的翻版。
差異:人們真得像愛孩子一樣愛狗嗎?
雖然相似點眾多,但狗與人類幼兒的本質差異仍然存在。
首先,在生命價值認知方面。多項研究表明,即使是最愛狗的寵主也傾向于優先保護人類生命,而非犬類生命。實驗顯示,在道德困境中,大多數人會選擇拯救陌生人而非自己的寵物,特別是當另一個選擇對象是人類幼兒時。這種價值判斷反映在日常生活中,許多寵主在面臨高昂的醫療費用時,選擇放棄治療寵物,而在緊急疏散時寵物救援也常常被忽視。
其次,權力關系的本質完全不同。人與狗的關系中權力失衡程度遠超過親子關系,狗永遠處于“幼童”狀態,無法像人類子女那樣最終獲得獨立。狗與寵主的關系具有永久性的依賴性特征,寵主幾乎控制著狗生活的所有方面:活動范圍、飲食、社交機會等。相比之下,親子關系會隨著孩子成長而逐漸趨向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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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周期差異也帶來重要影響。狗的壽命通常只有10-15年,這意味著寵主會經歷多次“失去與替代”的循環。這種預期中的短暫關系可能影響寵主的投入程度,也解釋了為什么每年有大量健康寵物被送進收容所。相比之下,親子關系被視為終身且不可替代的。
最后,經濟因素不容忽視。調查顯示,雖然部分寵主愿意為寵物做出重大犧牲(如搬家或換工作),但也有相當比例的人因養狗成本過高而選擇放棄。這種經濟考量在親子關系中通常不會成為主要因素。
不只是“毛孩子”,人與狗的多元關系
在今天的許多家庭中,狗的身份模糊了人與動物之間的界限。社會學家稱這種現象為“超人類家庭”或“多物種家庭”。Kubinyi對筆者解釋:“將人狗關系簡單歸類為親子關系的替代品可能過于片面。人與狗的關系往往隨著寵主生命階段的變化而動態演變。”
年輕單身時,狗可能扮演著室友或摯友的角色;新婚夫婦階段,它可能被暫時視為“孩子”的替代品;當家庭迎來新生兒后,狗的角色又會轉變為孩子的玩伴;而在空巢期,狗可能成為子女離家后的情感寄托。這種角色流動性表明,狗在人類生活中承擔的功能遠比固定不變的“孩子”角色豐富得多。
在實際相處中,部分寵主會刻意避免親子關系的稱呼,更傾向于與狗建立一種平等互惠的伙伴關系——狗在工作日可能是寵主的“同事”,在周末變成運動搭子,某些時刻又成為情感支持者。事實上,一些寵主會從狗身上獲得類似父母或伴侶才能提供的安全感,這種依戀模式的復雜性已得到心理學研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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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像孩子、朋友、伴侶還是兄弟姐妹,狗在家庭中的角色為我們重新思考家庭的含義提供了新的視角。”Kubinyi說。
有時候寵愛也會是一種傷害?
如今,在親密關系與商業化的包圍之下,被寵愛的狗狗們真的幸福嗎?
被當作“家庭成員”甚至“孩子”對待的寵物狗,相較于功能性工作犬,更依賴人類:它們更頻繁地注視主人、更依賴主人的指令解決問題,獨自在戶外活動的時間也更少。這類高度依賴可能演化為嚴重的分離焦慮,成為當今最常見的犬類行為問題之一。
“過度依賴對人與人來說不是好事,對人與狗來說也是如此。狗和寵主都可能因此出現分離焦慮。對寵主而言,若將全部情感投注在狗身上,則可能逐漸疏離其他人際關系,從而削弱原有的社會支持網絡。對于狗來說,能夠良好社交、在陌生人面前感到自在、也能適應獨處,則可能是身心更健康、情緒更穩定的個體。”Kubinyi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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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寵物產業的快速擴張進一步模糊了“愛”與“消費”的界限。醫療保險、智能設備、社交平臺乃至寵物美容等服務,看似是為了提升狗的福祉,實則往往更多滿足的是寵主的情感投射與便利需求。
Kubinyi指出:“狗美好生活的核心要素,在于每天是否能自由活動、獲得足夠的社交互動與行為表達的機會。而這些是無法通過貨架買到的。”
需要注意的是,人們對犬種的選擇也存在隱憂。比如,擬人化程度較高的小型短頭犬更受人們歡迎,但這些犬種普遍面臨嚴重的健康問題,包括呼吸道、皮膚、心臟與牙齒疾病,壽命顯著低于其他犬種。而且,小型犬種更常被寵主過度保護,當狗面對更大的同類或陌生刺激時,有些主人會將它抱起、遠離現場。這類做法若發生在狗的關鍵社會化時期,就會削弱它應對壓力與學習社交的能力,增加未來出現恐懼、攻擊等問題行為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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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理解狗作為一個物種的行為需求與身體局限,是現代養寵文化中不可忽視的一環。
中國寵主的聲音
2024年,中國的寵物狗數量升至5258萬只。更多的犬只正在走入家庭,呼應著一個重要的科學假設:人類可能在進化過程中發展出了跨物種的照料傾向,無論對方是嬰兒還是狗貓,都能喚起育兒本能。這種跨物種的“育兒”行為,不僅幫助我們理解現代家庭結構的多樣化,也為探索擬人化、親密關系和動物福祉之間的復雜聯系提供了獨特視角。
為了進一步探索跨文化研究,比較不同社會背景下的人狗關系模式,本文所采訪的學者Kubinyi教授課題組,正在進行一項全球范圍的研究。Kubinyi熱忱地邀請中國寵主們參與這項國際問卷調查,為科學研究貢獻一份珍貴的聲音:
問卷鏈接:https://tally.so/r/nPXKPb
(填寫時間約為20分鐘)
您的參與將有助于人們更全面地理解當代中國的人狗關系,推動更符合動物福祉的養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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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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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2025年中國寵物行業白皮書(消費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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