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清風(fēng)，吹展?jié)M池新荷，漫步小園，心頭總會涌起一種莫名的思緒。我知道，這季節(jié)是冷空氣與暖濕氣流糾纏不清的時候，頻密的落雨也是年復(fù)一年的常態(tài)，了無新意。而我只在乎荷葉上滾動的露珠，每每遇見都會產(chǎn)生一種想要觸摸的沖動。是“風(fēng)蒲獵獵小池塘，過雨荷花滿院香”的驚喜，還是“荷風(fēng)送香氣，竹露滴清響”的清幽？抑或是“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燃”的熱烈？有時連自己也不甚分明，隱約中那一池詩意早已悄無聲息地鋪展開來……

有人說，一滴露可以映照一個世界，我想，也許吧。

晨霧未散時，我總喜歡去觀賞那口青石圍砌的方塘。初生的荷葉打著卷，像極了嬰兒攥緊的拳頭，在朦朧的天光里隱隱透出些許青澀的羞怯。尤其是葉脈間那些顫巍巍的露珠，游移不定，欲進還止。稍不留神，便驚現(xiàn)“風(fēng)搖荷扇露珠傾”的一幕，心弦也隨之震顫——仿佛天地混沌驟然碎裂，化作萬千晶瑩的宇宙，又于剎那間歸于虛無。或許那些露珠一直都在努力地晶瑩著，甚至蒸騰成一縷水汽也依然透著一種純粹的晶瑩。我忽然間明白古人為什么發(fā)出“常恐秋節(jié)至，焜黃華葉衰”的慨嘆了，想要保留這份短暫的純凈委實不易。

小時候讀“小荷才露尖尖角”，總以為風(fēng)拂花葉、搖曳生姿、蜻蜓翩躚寫的就是一種輕盈的快樂，直到多年以后的梅雨季節(jié)方有所見、所思、所悟。某天訪友，無意間發(fā)現(xiàn)友人的阿婆將枯荷制成茶飲，方知青色褪盡后的蓮房原來如蜂窩一般，每個蜂窩都曾托著一粒蓮子，而今卻是空空如也。老人家說，蓮子要在梅雨里漚過，才能褪去苦澀，或許這種茶飲制作時需要這種沉淀的過程。如此古老的物候智慧當(dāng)真是前所未聞，就像雨水在屋檐下織就的珠簾，既模糊了時光的界限，又讓往事在記憶里如露珠一般清亮，一絲脫俗的清靜漸漸浮上心頭。

有風(fēng)起于萍草之末，悄然攜來片片雨絲，掠過新荷時，在水面留下瞬息即逝的紋痕，宛如一串輕柔的夢囈。風(fēng)拂荷葉的窸窣，竟似檐角風(fēng)鈴的余韻，前者是切切低語，后者是叮咚作響，而當(dāng)清風(fēng)止息，那殘響如絲如縷，在空氣中綿延不絕，竟然如此相似。人生種種際遇，或如荷葉承露，年少時總想接住每顆露珠，卻不知最圓滿的剎那，恰是水珠將墜未墜之時；年長時再看荷塘，方悟得那些滑落的、蒸騰的、滲入泥土的，都在看不見的地方，以一種看不見的方式悄然生長，而且最終生生不息，往復(fù)不止。始知“將來玉盤上，不定始知圓”，這荷葉上露珠將墜未墜的剎那光華，不正是對世間圓滿最精微的注腳？

一陣太陽雨過后，夕陽余暉斜掛，天光與云影在水里交錯輝映，那種純凈的藍、純凈的白形成了一種極致的美，令人心神俱醉。遠遠瞥見池塘的荷葉縫隙還藏著幾朵半開的紅蓮，花瓣邊緣還凝著幾滴顫抖的雨珠，像極了美人睫上未落的淚，娉婷而立，欲語還羞；嫩蕊凝珠，盈盈欲滴。這樣的時刻，不禁讓人心懷疑慮：究竟是花在露中開，還是露在花上生？天光漸隱的荷塘里，暮色與朝露竟也有幾分相似，如夢如幻。佛家說“過去心不可得”，也許并不是否定記憶、忘卻執(zhí)著，而是教人們看見每一刻都如朝露映日，既轉(zhuǎn)瞬即逝，又永恒如新。

歸途時再過方塘，驚覺滿池荷葉似已亭亭如蓋，蛙鳴洶涌澎湃，綠意撲面而來，露珠泫然欲滴，忽然間理解了古人為何要在藕花深處置酒——生命最豐美的時刻，恰似在盛放與凋零之間舉杯。這人世間的一飲一啄皆如露珠一般被天地所默默地注視著，那些未展的荷箭、半開的蓮蓬、沉入淤泥的老藕，都在用不同的形態(tài)說著同一則偈語：生滅滅已，寂滅為樂。如此，則這方塘淤泥深處沉睡的老藕、那曾托舉蓮子的蓮房，以及此刻承露的新荷，應(yīng)當(dāng)說是殊途同歸，詮釋了同一種禪意。

不知道這方塘是否存在了十年、百年？不知道這綠荷是否存在了百年、千年？或許在唐詩宋詞中能尋到蛛絲馬跡，否則，千年之后的我又怎會感受到同樣的幽幽荷香、同樣的荷風(fēng)露語、同樣的半闕蛙鳴？我循著小徑，摘一柄荷葉，搖一陣清風(fēng)，掬幾滴清露，心里默默地念叨著：就讓這清涼的詩意汪洋恣肆吧，又何必計較自己是否陷入了一場清雅的江南舊夢……

作者簡介

范利青,男，河南淅川人，人力資源管理師、工程師，愛好文學(xué)，記錄生活本真，收藏點滴美好，曾在《人民作家》《大河文學(xué)》《南粵作家》《深圳文學(xué)》《儒林文院》《頂端新聞》《三角洲》《中國詩歌網(wǎng)》《生態(tài)環(huán)境學(xué)》等不同媒體期刊發(fā)表散文、詩歌、論文多篇，獲征文獎項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