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可樹老師，您好：想對您表示感謝已經好久了?！?/strong>

“以前家里條件差，每次見您都覺的（得）對不氣（起）您，您為我媽媽做了那么多，覺的（得）應該謝謝您?！?/em>

這封寫在黃色信紙上的感謝信，字跡歪扭，夾雜錯別字，語句不甚流暢，也沒有華麗辭藻。但這背后是一個家庭重生后，最深沉、最笨拙也最真摯的感激。這份字里行間的質樸，訴說著患者對生的渴望與信任，訴說著醫者面對困厄時的堅持與創新。

今年初，在河南省腫瘤醫院，劉女士親手將兒子小偉（化名）寫的這封感謝信交給血液科副主任、主任醫師周可樹。

看見周可樹，劉女士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周主任啊，一晃快十年了，當時我是被救護車拉來，手腳都動不了，身上插著胃管、尿管，要不是您，我早就活不成了！”說起往事，她和兒子小偉都紅了眼眶。

一聲“謝謝”，在他們心里憋了整整九年。

（照片使用已征得當事人同意）

【從確診到癱瘓僅兩周時間】

劉女士的故事要從2016年說起。當年3月份，61歲的劉女士突然劇烈頭痛、嘔吐不止。

磁共振檢查發現了腦內多處病灶，最大的直徑4厘米。一家人懵了。是轉移癌？腦瘤？還是……每一個猜測都像沉重的石頭，瞬間將這個原本平靜的家庭砸入深淵。

家人帶她到北京做開顱活檢，結果像一盆冰水澆下來：原發中樞彌漫大B細胞淋巴瘤。

這是一種非常兇險的腦部腫瘤，生長快、惡性程度高，如果不治療，大多數患者只能存活1-3個月。即使經過大劑量化療，長期生存率也很低，容易反復復發。

更殘酷的是，劉女士的腫瘤細胞增殖指數高達95%，意思就是癌細胞正在瘋狂分裂，死亡正以分秒速度逼近。

短短兩周，曾經健步如飛的劉女士徹底癱瘓了，依靠鼻飼管維持營養攝入，下身接著導尿管，兩條腿軟得像棉花。兒子小偉記得醫生悄悄嘆氣：“可能錢花了，人也留不住……”

十幾萬的治療費，對于這個農村家庭無疑一筆巨款。治？還是不治？一家人被絕望淹沒。就在這時候，一個病友的話像救命稻草：“回鄭州，去找周可樹大夫！她可能有辦法！”

小偉二話不說，包了輛救護車，拉著接近昏迷的母親，一路飛馳回鄭州，直奔河南省腫瘤醫院。

【醫生接下“燙手山芋”】

患者入院時拍攝的PET-CT圖像

（圖中金色的團塊影為病灶）

周可樹第一次見到劉女士，心就揪緊了?！安∪藸顟B非常差，神智淡漠，反應遲鈍，雙下肢一點力氣沒有，不能吃也不能自己排尿?！备值氖切ツ蔷涑恋榈榈恼埱?，“周主任，我們家里實在困難，治療能用醫保藥就盡量用，自費的太貴了。”

2016年，治療中樞淋巴瘤的藥物選擇很有限。當時治療該疾病最適用的藥物有甲氨蝶呤、替莫唑胺，但替莫唑胺一個療程自費要上萬。周可樹的目標很明確：“必須得想辦法，在治好病的同時，又得給她省錢?！敝芸蓸錄Q定先用激素預處理，再采用醫保能報銷的經典方案“R-MTX”（利妥昔單抗+大劑量甲氨蝶呤）。一個療程后，劉女士頭痛減輕，雙腿能稍微動了！

希望剛露頭，打擊就來了。

第二個療程后，化療的毒性像山洪暴發。劉女士高燒不退，肺炎、便血、滿嘴潰爛……重癥感染接踵而至。護士長記得清清楚楚：“最嚴重的時候，她每天多次便血，護理墊都更換不及。但家屬沒說過放棄，醫生更沒放棄。”

“那時候我媽連喘氣都疼得發抖，”小偉哽咽著，“可她的手，一直死死摳著床單……我知道她想活?！?/p>

治療陷入困境。按常規治療思路，病人身體如此虛弱，應該停化療先保命，但腫瘤會立刻反撲，前功盡棄。如果繼續化療，病人的身體會隨時崩潰。

評估患者身體狀況、查文獻、討論，結合病情特點，周可樹決定放棄傳統的含甲氨蝶呤方案，采用創新性的口服方案“R2-TMZ”（利妥昔單抗+來那度胺+替莫唑胺）。這個選擇很可能更安全有效，不僅降低治療毒性，讓劉女士虛弱的身體能夠承受，同時口服藥方便在家治療，減少住院時間，減輕經濟壓力。

但這也意味著——這是一次充滿未知的探索，風險很大。

“萬一失敗，病人走了，家屬能理解嗎？會不會怪我們亂用藥？”團隊有人擔憂。周可樹看著病人和家屬眼中那份沉甸甸的信任，頂著壓力拍了板：“責任，我來擔！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有希望的人等死?！?/strong>

【創新方案改寫生命劇本】

4個周期治療后的PET-CT圖像，腫瘤達到完全緩解狀態（金色團塊影消失）

創新方案帶來了轉機。R2-TMZ的毒性顯著低于傳統化療，來那度胺和替莫唑胺均為口服制劑，劉女士絕大部分時間在家用藥，再也沒有出現黏膜潰爛，以及嚴重的骨髓抑制、脫發、虛弱等不良反應。

四個周期后，PET-CT檢查帶來令人振奮的結果：那些曾經異?；钴S、瘋狂代謝的腫瘤病灶，徹底“熄滅”了！劉女士的腫瘤達到了完全緩解！

但戰斗遠未結束。如何鞏固勝利、防止復發？

周可樹再次做出突破常規的決定：創新性采用小劑量的“來那度胺”進行長期維持治療。

“做這個決定是比較大膽的?！敝芸蓸涮寡裕耙驗橛脕砟嵌劝纷鳛橹袠辛馨土龅木S持治療沒有數據支持。但我們應用該藥治療淋巴瘤已經積累了很多經驗，結合來那度胺可以通過血腦屏障調節免疫微環境，經過反復推敲，覺得可以嘗試使用該藥作為劉女士的維持治療。”考慮到患者的年齡和耐受情況，為了最大程度保證安全性，她選擇采用與普遍用量不同、劑量更小的用藥策略。

但是這個藥也有副作用，極個別患者可能引起要命的血栓。為此，團隊制定了雙重保障：同步給劉女士吃阿司匹林預防血栓，并安排嚴密的隨訪監測。

事實證明，這一基于個體化治療的創新探索取得了成功。

2021年，來那度胺維持治療原發中樞彌漫大B淋巴瘤的長期隨訪數據正式公布，結果顯示該方案能顯著改善患者生存率，目前已被列為指南推薦的首選維持治療方案。而早在2016年，周可樹就創新性地采用小劑量來那度胺對患者進行維持治療，如今隨訪顯示，該患者仍保持完全緩解狀態。

【遲到的感謝與不缺席的信任】

患者劉女士近照（照片使用已征得當事人同意）

十年，彈指一揮間，對于曾經“只剩幾個月生命”的劉女士，卻是額外的饋贈。如今，她努力地綻放著自己的生命光彩。

“我媽現在精氣神比我還足！”小偉的臉上洋溢著幸福，“每天雷打不動去跳廣場舞，還站最前面領舞呢！上個月剛和我爸旅游回來，朋友圈曬的都是她?！?/p>

今年二月，劉女士在兒子小偉陪同下，終于將遲到了九年的感謝信送到了周可樹手中。

周可樹撫摸著這封樸實的信，在為劉女士感到高興的同時，也感慨萬千。每一次治療方案的制定，都是一場生命的博弈，醫生必須在風險與獲益之間反復權衡。

每位患者都是不同的個體，對治療的耐受和反應大不相同。大劑量化療可能帶來骨髓抑制，而保守治療又難以遏制腫瘤的瘋狂生長。在規范治療的基礎上高度個體化，勇于探索創新高效低毒的方案，既是對醫生智慧和勇氣的考驗，更是踐行“全心全意為患者著想”的理念擔當。這結果可能失敗，可能被誤解，甚至可能陷入糾紛。醫生需要扛起責任，在風險與受益間、在臨床創新和循證醫學間尋找平衡；在扎實的機制研究基礎上，進行嚴謹的臨床驗證和風險管理。

“我們要做的，是在延長患者生存和保證生活質量之間，為每一位獨特的個體找到最佳平衡點，四兩撥千斤”。周可樹說，也正是這種在規范框架下的個體化探索，讓更多患者獲得了新生。

劉女士的故事，是醫患間用信任澆灌出的動人篇章。家屬的充分理解和積極配合，醫生的專業判斷和勇于擔當，共同創造了這個醫學上的小小奇跡。（張青 常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