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前茶

周末，路過依明城墻而建的公園時，遠遠聽到有人在吹奏《茉莉花》，我循聲而去，在下午的斜陽下，一位約摸七十歲的老者正端坐吹奏薩克斯，他穿著栗殼色夾克衫、合體的西褲，牛津鞋擦得锃亮，寸頭花白，但面色紅潤，相貌有一種見過大江大河的寬和之氣。

他不像一般的業余演奏者那樣，吹奏時有一種趕車趕船一樣的慌忙，他口型穩健，氣息集中，不緊不慢地吹奏出故事感與畫面感。

于是，這首《茉莉花》的曲調就像穿堂入室的微風，帶著淡淡的花香縈繞聽者的心頭。

細聽上去，經過大幅度改編的樂曲，以漸進、對稱、循環往復的旋律，刻畫了一個懵懂純真的江南少女，被芬芳美麗的茉莉花所吸引，欲摘不忍、欲棄不舍的眷戀之情。薩克斯音韻帶著銅管樂器特有的金屬感，像是片片流動蜿蜒的陽光輕柔映照在密如繁星的白色花朵上，讓人忍不住浮想聯翩。

一曲已畢，聽眾情不自禁地鼓掌。

老者不慌不忙，掏出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大手帕，細細擦拭薩克斯的吹嘴。

接著，他開始吹奏電影《音樂之聲》的主題曲《雪絨花》，高音宛如天籟，低音低沉渾厚，中音娓娓道來。

我不免好奇：“您是音樂學院退休的老教師嗎？”

老者的眉毛都快活得飛了起來：“我才練薩克斯三年多，竟有一些教書人的模樣了？實話實說，我是一個煉鋼工人，退休10年了。8年前，為了幫兒子媳婦帶娃，我和老伴拔根而起，從馬鞍山來這兒定居。”

他自述吹薩克斯的動機：孫子帶到3歲多，上了幼兒園，老兩口的空閑多了起來，老爺子一下子感到了迷茫，為了兒孫，他賣掉房子，來到另一座城市，遠離了大部分情感支持系統——同齡的朋友、鄰居，大部分談得來的親戚，都留在50多公里外的那座鋼城了，他應當如何融入眼前的這座陌生城市，他要如何在這里找到新朋友，找到歸宿感？

此時，老伴已經在奶奶輩自發組織的廣場舞團里找到了新朋友，她建議：“學一樣新樂器，人家就肯帶你玩了。年輕時，你會吹口琴，在煉鋼廠，你的肺活量在師兄弟中也數一數二，要不，你去學吹薩克斯吧，我在電視上看到人家吹，獨奏好聽，跟人合奏也好聽。”

老爺子就去老年大學拜師學藝，一開始，吹出來的音很難聽，被隔壁班學書畫的同學笑話，老師卻表揚老爺子“65歲學吹打，有模有樣”。

老師說，音樂使人敏銳、典雅，人老了，很多人就變得遲鈍了，這是因為生活中沒了聽眾與觀眾，沒了在意他們的人，“要是學會吹薩克斯，你就要到綠地、廣場、公園里去練習和表演，你就會像上場的演奏家一樣注意儀表，你就會好好理發、修剪鼻毛、擦亮皮鞋。音樂聚攏我們的精氣神兒，讓我們神采奕奕，這是多好的一件事。”

為幫助老爺子順利渡過學習的瓶頸期，老師教給他一些小技巧，幫他提升音色。

等老爺子掌握了初步的演奏技巧，會吹奏一些簡單的曲目了，老師還幫他在網上搶音樂會的票，讓他去聽薩克斯、二胡、琵琶和鋼琴的演奏，這種“拼盤音樂會”多數是音樂學院學生的畢業匯報演出，或者是青年音樂家的演出，票價不貴，曲目也并不特別高深。

老師說：“你在煉鋼爐邊站了半輩子，又是家族里的長子、大哥，嚴肅、不茍言笑是你的底色，可是，培養樂感，就是要有一顆敏感的心，去聽聽人家怎么抒發樂曲的情感，學會放軟自己的心，這很重要呢。”

這是老爺子活了六七十年，第一次練習如何讓自己“柔軟”下來，變成一個感性的人。

以前，孫子飛跑著追逐小鳥，不慎跌倒、撞頭，他只會斥責：“叫你這么皮！”

天冷時，孫子發出天問：“能不能讓落葉回到樹上，能不能讓雪人不要融化？”他只會說孫子“盡想些沒用的”。

學會吹薩克斯之后，一切都不一樣了，他看到了孩子對雪人、對落葉、對小鳥晶瑩透亮的情感，看到了公園里四季流轉投下的斑駁倒影，看到了紅葉的色彩轉深、雪下也有萌動的草芽。

是的，他的心原是一顆休眠的種子，如今，音樂就像風中的砂石，磋磨掉種子的硬殼，音樂又像注滿陽光的溫水，讓滄桑堅硬之心欣欣然發出新芽，迎風招展。

夕陽普照，天色向晚，老爺子要回家去幫老伴燒晚飯了，他笑道：“最后吹一首《回家》給大家聽，請不要見笑。”

這是一首耳熟能詳的薩克斯名曲，老爺子很明顯練了許久了，透過悠揚的中音和抒情銳利的高音，他層次分明地展現了這首樂曲“倦旅思歸”的感召力，其纏綿的意境猶如一陣清涼的晚風，吹散了歸人心中的塵霾，那種沁入骨髓的對家的眷戀，一時間令所有硬心腸的人都丟盔卸甲：

是的，這金色的黃昏，是時光與親情送給每個人的禮物，它比蜂蜜更濃稠，比琥珀更透亮純粹，低頭趕路的你，也來駐足欣賞一小會吧，這濃得化不開的挽留，這終將要告別的美，今天，你千萬不要錯過它。

(本文作者為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江蘇散文學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