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畢業季，各大美術學院的畢業展成為藝術界關注的焦點，由于這些展覽也向公眾開放，這一藝術專業畢業生們展示學習成果與才華的舞臺，也引發了流量的狂歡：近日，四川美院本科生作品《禱》和杭州中國美院碩士畢業生作品《滴動儀》引發關注，不少觀眾專程到這兩個作品前去打卡、發帖。

網紅效應之外，如何評價這些爆款作品的專業價值？有藝術界專業人士向澎湃新聞表示，美院畢業生的基本功與創新力值得肯定與鼓勵，但也沒必要把初出茅廬的作品捧到太高位置。藝術創造需要沉靜的環境和時間的沉淀，如何避免被流量裹挾是每個藝術家都需要直面的問題。

四川美院畢業展上的《禱》展出現場

創作者與導師談國美畢業展上的《滴動儀》

在中國美術學院2025年畢業展上，作品《滴動儀》吸引了眾多目光，在社交媒體也成為爆款作品。

這件展品將自然界中的水波紋與中國古代羅盤進行同構。滴動儀并非靜止的、僅供觀賞的實體，而是通過內部精密的機械結構，使液體以一種規律且富有變化的方式滴落，模擬水波紋擴散效果，賦予作品動態美感。其靈感來源的中國古代羅盤元素。另外，邊上的《循回儀》，則是通過陰陽魚的形式，一條青銅魚和一條電動魚的游走，形成獨特的視覺效果。

聶士昌作品《滴動儀》；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滴動儀》（局部）；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該作品的作者是中國美院雕塑與公共藝術學院碩士畢業生聶士昌。他的畢業作品共展出了五件裝置藝術。對于自己作品在網絡上爆紅，聶士昌對澎湃新聞表示，作品成為網紅，脫離不了大眾的喜愛，也脫離不了中國的傳統文化，“近幾年，國潮的發展其實是很好的。比如，黑悟空神話、哪吒電影的沖擊票房等，都是中國人民對于自身文化的一種認可，以及對這種認知的回歸。”

聶士昌告訴澎湃新聞，自己來自河南，其自身對于中國傳統文化很感興趣，經常會去河南省博物院、陜西省歷史博物館等參觀，自己平時也喜歡思考和搜集一些與傳統文化有關的素材、詩句等。另外，自己也對機械類的東西感興趣，結合兩方面，就促使了其畢業作品的誕生。

聶士昌的五件畢業設計耗時1年多，在他看來，機械的部分經過拆解后，并不難，而難點在于“如何將中國傳統文化的一些元素跟機械的聯動保持一個非常巧妙的結合。”

碩士畢業后，聶士昌還將繼續攻讀中國美院博士，他說，“大眾認可才會爆火，這也說明了我選擇的這條藝術之路是對的，在表達方式上，用中國傳統文化去表現美感也是對的。在讀博及學術上，我將繼續對這個方向進行研究。”

對于聶士昌的作品，其導師、中國美院教授、雕塑家楊奇瑞告訴澎湃新聞，聶士昌是從本科開始就在中國美院雕塑與公共藝術學院就讀，一直到碩士，未來將讀博士，其鉆研的裝置藝術風格是從本科就延續下來的。“他比較專注于將我們的本土文化與當代這部分結合，所以在這一次的畢業展作品中，有很多都是這方面主題的思考和創作。他既有本心，有自己本專業的堅守，也癡迷于科技的運用與使用，所以他的作品還都不錯。”

聶士昌作品《循回儀》；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循回儀》（局部）；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對于這一藝術裝置的爆火，楊奇瑞說，通過這次走紅，也反映了雕塑與公共藝術學院的裝置藝術從早些年不太被人理解，到現在被很多人了解，引起社會的關注，這是學校的這一專業的多年發展與探索的反應。同時，這一作品聯系和打通了和大眾的聯系。“當下是一個審美藝術趨向于多元化的時代，公眾對新的藝術種類，包括創新形式都抱著一種包容，好奇，也尊重探索文化的氛圍。他的作品被人理解，被人喜歡，和這個時代的進步也有關系。”

當然，這一作品的爆火也離不開科技與藝術融合的話題。“顯然，科技與藝術融合已經成為一個熱烈討論和專注實踐的趨勢。科技、AI對所有的藝術都是有影響的。”楊奇瑞說。

那么，一件學生作品在網絡上的爆火，是否會對于藝術高校的評判及教學產生影響？對此，楊奇瑞給出了正面的回復，“現在社會評價的力量、作用是越來越大，這是毫無疑問的。從學校來講，最希望是從學術創作，藝術水平的高度與深度和社會效益都能夠統一，這是我們的理想追求。這樣會產生積極的影響，尤其對青年人是一個帶動。”

“重慶人自己的《蒙娜麗莎》”

無獨有偶，在四川美術學院的畢業展上，油畫系2025屆畢業生安琪的作品《禱》也在社交平臺上爆火異常——紅黃藍三原色被分配給了戴在了一個木頭“模特”頭上的耳機、紗巾和“模特”身上蓋著的紗巾。“模特”的臉則由大家網購時經常見到的氣泡膜所覆蓋，看不到容貌。有網友戲稱其為 “重慶人自己的《蒙娜麗莎》” ，這一標簽也迅速在社交平臺傳播開來。

最初在社交平臺看到這件作品，不少人會發出這是“油畫”還是裝置的疑問。這是源于作者對“模特”手部木紋的細致刻畫，對藍、黃兩色紗巾彎曲、褶皺處光影的呈現，以及對氣泡膜的描繪……都可以用幾可亂真來形容。

四川美院的人氣畢業作品《禱》

“我還以為是立體的差點就摸了”“繪畫技法很強，作品寓意耐人尋味。”“這場面還以為在盧浮宮圍觀蒙娜麗莎”“重慶人也有自己的蒙娜麗莎”

對于網友們異常高漲的熱情，作者安琪此前解讀自己的創作想法時表示，通過這幅作品更多是希望提醒大家不要被消費主義迷失，失去了自我。“現在不少人被無休止的購物和身材標準所控制。”安琪說，畫作中出現的其實都是廉價材料，自己想通過密集堆砌，解構“精致生活”的虛假性。

對于有消息稱該作品已售出。作者安琪表示確有此事，價格不便透露。

此前有媒體報道，這件作品完成前后花了2個月時間。在確定了創作選題方向后，安琪和指導老師圍繞畫面構圖、主題進行了多輪溝通、討論。“構圖確定后，我就自己購買材料在教室里搭建了一個畫面里的這個裝置。道具、服飾、光線角度……這些都是我和老師反復溝通調整完成的。”安琪說。但對于在社交平臺上的爆紅，安琪自然是沒有想到的，“有點驚喜，但也覺得有點不真實。”

目前安琪已經考取了川美油畫專業的研究生，表示接下來會繼續在學習與創作中努力。

四川美術學院在中國當代藝術領域一直是特殊的存在。相較于北京、上海，重慶地處中國西南，讓藝術創作有更大的彈性。四川美院在1970年代率先興起“傷痕美術”（如羅中立《父親》、何多苓《春風已經蘇醒》），這些作品以悲憫和人性關懷的姿態介入現實，在當時具有突破性的意義。此后，80年代“新潮美術”運動中，四川美院成為先鋒力量，張曉剛等當代藝術家亦從川美走出。在以寫實主義見長的川美油畫系練就的基本功，為藝術家后來的風格轉型奠定了基礎。

“網紅”作品和“好”作品未必是一個概念

對于這些作品的突然“網紅”，相關美院的一些教師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表示有點意外。

“我最初在網上看到了《禱》這件作品時，但看過也就劃過去了，但近幾天網上刷到它的比例很高，我想是產生了一定的話題性。”一位藝術家對澎湃新聞說，“雖然作品自述文章中，作者對該作品解讀為‘解構消費主義’，但她用的手法和詮釋，或者背后的文本含義并不是一個新的概念。其中體現了作者對于藝術史、或者說當代藝術史的一些閱讀，但這種轉換還是比較簡單的。當然，被關注的另一個原因可能是畫面直接性，讓非藝術業內人士，尤其是大眾（或者說網友）特別容易理解。”

四川美術學院一位從事多年策展與教學的教授對澎湃新聞表示，“其實《禱》這件作品在整個畢業展中處于平均水平。”（看來川美畢業生作品整體很強）。

上海一位美術學院教師則表示，不能忽略的是，這件只是一位本科畢業生的作品，代表了某種實驗，從學生的角度，這的確是一件基本功扎實的作品，且包含了對消費主義的思考。但是把這件初出茅廬的作品吹捧到一定的高度，實在大可不必。

值得一提的是，記者發現，國美爆火作品作者聶士昌的小紅書賬號處發現，其個人賬號發布的第一條帖子即是畢業作品《滴動儀》，發布于6月4日。之后，發布的帖子是《循回儀》《律動》《枯木逢春》等作品。在此之前，該賬號沒有相關作品、生活經歷等分享。自他開始在發帖至今的一周內，已獲得2.3萬粉絲，其作品的獲贊與收藏則達到了22.4萬。

同樣，四川美院的人氣作品《禱》或許亦是如此。記者試圖想通過社交平臺更多了解作者安琪的生活，但她的小紅書賬號內只有這一幅作品的帖子。然而，在這張作品發布三天后，其粉絲已躍升至近6萬，作品的點贊數量已超過36萬。

流量狂歡背后，專業價值與網紅效應開始復雜交織。嚴肅藝術創作如何避免淪為流量快餐成為一個命題。

事實上，一個開放的畢業展，不僅是給畢業生的，也是給每一位觀眾的。藝術是需要發現的，發現自己產生共鳴的作品，而不是在社交媒體時代一窩蜂地去“打卡”網紅作品。

一位知名評論家對澎湃新聞表示，流量其實是稍縱即逝的，流量對藝術評價并無真正的影響力，但反過來，對真正好的藝術作品，構建兼顧學術與傳播的評價體系勢在必行。杭州師范大學美術學院院長王中焰曾在畢業展致辭中強調：“藝術的終極價值不在于技術的革新，而在于人性的溫度與思想的深度——對手工質感的敬畏、對生命體驗的誠實、對社會現實的關切。”

這場關于流量時代畢業藝術作品的話題，或許正如中國美院畢業展“七十二變”主題所隱喻的——在永恒的變化中，唯有真誠的創作與開放的對話，能抵御時間的沖刷，讓藝術穿越流量迷霧，抵達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