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10日晚，上海大劇院中劇場。當德米特里·馬斯列耶夫的指尖落下最后一個音符，掌聲如伏爾加河的春汛般奔涌不息。

這位2015年柴可夫斯基國際鋼琴比賽金獎得主，在“一個人的古典·返場”系列中再度以純正的俄羅斯音樂血脈，為申城觀眾奉獻了一場激情與詩意交織的對話。距離他2023年首次在中國舉辦獨奏音樂會僅兩年，馬斯列耶夫已然帶著更醇熟的藝術理解重返這片“觀眾熱情且極具鑒賞力”的土地。

音樂會的上半場是拉赫瑪尼諾夫鋼琴藝術的微縮宇宙。馬斯列耶夫以《悲歌》作品3開場，深沉的和弦如伏爾加河上的暮靄，瞬間將觀眾帶入俄羅斯音樂特有的悲愴氛圍。隨后，《升c小調前奏曲》作品3中標志性的三個強音如同命運叩門，在馬斯列耶夫手下迸發出驚人的戲劇張力。

“我想通過選取拉赫瑪尼諾夫不同時期的作品，為不熟悉他作品的觀眾提供有意義的引介。”馬斯列耶夫在演出前如此解釋曲目編排理念。

他精心挑選的《音畫練習曲》作品39（第二、四、五、九號）宛如四幅流動的油畫——第二首大海般的左手波浪，第四首烈火般的激情燃燒，第五首夢幻般的鈴音閃爍，第九首凱旋般的進行曲，全面展現了作曲家從抒情到史詩的創作維度。而穆索爾斯基《戈帕克舞曲》經拉氏改編后，更在鋼琴家指下化作狂野的民間狂歡，那些突然加速的節奏與重音，正是俄羅斯民族血液中奔流不羈的寫照。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遺作《降A大調片段》的演繹。這部鮮少上演的作品在馬斯列耶夫手中呈現出驚人的現代性，破碎的旋律線在低音區暗流涌動，仿佛預示了肖斯塔科維奇的創作密碼。當《主題波爾卡》的歡快節奏最終響起，觀眾得以窺見拉赫瑪尼諾夫鮮為人知的幽默一面。

下半場轉向柴可夫斯基最后的鋼琴獨奏作品——作品72《十八首小品》。馬斯列耶夫精選其中十首，構建起完整的情緒弧線。“我演奏過柴可夫斯基的許多作品，這次選擇他的最后一部鋼琴獨奏作品，因為這套作品還不太為大眾所熟知。”鋼琴家道出了選曲的初衷。

《搖籃曲》在馬斯列耶夫指尖下絕非簡單的安眠曲，左手持續的三連音中暗涌著難以言說的憂郁；《溫柔的責備》則通過精妙的力度變化，將標題中的矛盾情感演繹得淋漓盡致；《特色舞曲》中突然爆發的ff力度如同情緒決堤，展現作曲家晚年不受約束的情感表達。

值得玩味的是《肖邦風格的小曲》——馬斯列耶夫刻意弱化了波蘭式的優雅，反而強化了斯拉夫式的厚重低音，揭示出柴氏對浪漫主義的獨特理解。

當《音樂會波蘭舞曲》的輝煌旋律響徹劇場，馬斯列耶夫展現出令人嘆服的技巧控制。那些快速跑動的音符始終保持著水晶般的清晰度，而雄渾的和弦又恰似管弦樂團的銅管齊鳴，完美印證了法國《圖盧茲古典》對他的贊譽：“發現了新的音樂天才”。終曲《舞蹈場景》則以火山噴發般的能量，將整場音樂會推向高潮，左手跨越三個八度的大跳精準如機械，右手旋律卻始終保持著歌唱性的溫暖。

這場音樂會暗含著歷史的回響。馬斯列耶夫將兩位俄羅斯作曲巨匠的作品并置，恰是對音樂史上一段動人往事的當代呼應。正如資料所述，青年拉赫瑪尼諾夫曾懷著敬畏為偶像改編《睡美人》四手聯彈版，雖遭柴可夫斯基“缺乏勇氣與創意”的批評，卻由此開啟了兩代大師的藝術對話。

“柴可夫斯基對我說：‘我預言你有一個偉大的未來’。”拉赫瑪尼諾夫曾如此回憶。當他的畢業歌劇《阿列科》贏得柴可夫斯基“真正作曲家天賦”的盛贊時，這位樂壇前輩甚至謙遜地請求：“我的新歌劇《約蘭達》單獨上演太短，能否與您的《阿列科》同臺演出？”這段未竟的合作因柴氏猝逝成為永恒遺憾，卻使拉赫瑪尼諾夫終生視其為“神一般的存在”。

馬斯列耶夫的演繹精準捕捉了這種精神傳承。在拉赫瑪尼諾夫《b小調前奏曲》作品32中，他將簡練音符中蘊含的豐富情感層層剝開；而在柴氏《挽歌》里，又讓每個和弦都承載著斯拉夫式的宿命感。德國《新音樂報》曾評價其演奏具有“形而上的音樂性”，此刻這種特質在歷史回響中更顯深刻——鋼琴家不僅再現音符，更讓兩代巨匠的靈魂穿越時空重逢。

舞臺上的馬斯列耶夫，是俄羅斯鋼琴學派當代傳承的活標本。這位出生于貝加爾湖畔烏蘭烏德的西伯利亞之子，畢業于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師承“鍵盤雄獅”米哈伊爾·佩圖霍夫。“他為我投入大量時間，分享廣博知識和寶貴經驗。”馬斯列耶夫始終感念恩師栽培。

2015年他以柴氏《第一鋼琴協奏曲》在“柴賽”折桂的傳奇，被英國《金融時報》譽為“具輝煌技巧的未來鋼琴之星”。但這位鋼琴家保持著罕見的藝術定力——七年僅發行四張專輯，其中《四季》獻給自己初生的孩子，《李斯特&拉赫瑪尼諾夫：震怒的日子》則探索生死主題。本樂季他更以鋼琴家兼指揮的雙重身份錄制新專輯，曲目橫跨拉赫瑪尼諾夫與李斯特。

“俄羅斯音樂對我來說一直很特別。演奏時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它直擊我的心靈。”馬斯列耶夫的剖白揭示其藝術內核。當《留聲機》雜志贊嘆其演奏“令人心跳加速的緊張感撲面而來”，正是這種深入骨髓的文化認同，使其詮釋具有無可替代的權威性。而舞臺下的他同樣充滿生活趣味——掌上游戲機與烹飪新食譜的愛好，讓這位鋼琴哲人更顯立體。

此次音樂會作為“一個人的古典·返場”系列重要場次，延續了該品牌“為圈內知名但大眾知名度有限的大師提供展示平臺”的初衷。在馬斯列耶夫指下，拉赫瑪尼諾夫《戈帕克舞曲》的狂熱節奏與柴可夫斯基《五步華爾茲》的非常規韻律，恰是“值得聆聽卻上演不多”曲目的完美例證。

當音樂會最終在《舞蹈場景》的輝煌中落幕，持續的掌聲印證了藝術家與申城觀眾的特殊緣分。馬斯列耶夫感嘆：“我還能清晰地記得兩年前來這里時觀眾的熱情，他們極具鑒賞力”。

原標題：《俄羅斯音樂血脈的當代傳承，“柴賽”金獎鋼琴家大劇院演繹俄式音樂精華》

欄目主編：張春海

來源：作者：解放日報 董天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