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埊
日歷翻到六月,那個被紅筆圈住的日期——芒種,開始發燙。芒是麥穗上豎起的千萬根細針,種是父母彎腰時脊椎隆起的弧度。芒種是他們在大地上縫縫補補的生活,也是對我無聲的暗示和召喚。
車窗外,麥田連成金色海洋,每一株麥穗都在用芒刺編織時間的網。麥浪里,一個藍布衫的身影一閃而過,是那么熟悉!我趴在窗戶上望,原來是一個廢棄的稻草人,袖口還掛著半截褪色的紅布條。
父親也真的很像稻草人。當我趕到地頭,他正在麥田里忙活。
收割機碾過麥浪,浪頭前,父親緊走慢跑,像引路的童子,又像拉船的纖夫。機械化了,他非但沒閑著,反而更忙了。機械收麥快是快,但毛糙。自己種的麥子也是自家養的娃,哪舍得遺漏?父親機前機后地奔走。母親也是,拿著鐮刀,一壟一壟扒拉著秸稈拾麥。一塊麥子地,他們要收上兩遍。
看見我,父親的臉皺出一朵花。他把剛拾的麥穗在掌心一搓,麥芒簌簌落下,麥糠嵌在掌紋里,成了皮膚的年輪。“嘗嘗鮮。”他遞來的麥粒帶著太陽的溫度,牙齒一碾,就炸開清甜的漿汁。我喊母親歇歇,叫她別拾了,她那風濕腿,這樣折騰,拾的麥不夠拿藥的。母親是一個“活來瘋”,有活兒時,哪兒也不痛;干完活兒,渾身都痛。母親在田埂上鋪開藍布衫,把拾來的麥穗碼成一座山。她沖我笑笑道:“拾一點是一點,沒有一粒麥是多的。”
麥子進倉后,要料理麥秸。父親先用三齒耙摟,動作輕柔得像給麥茬梳頭;再把秸稈挑上電瓶車,一車車拉出去。累了,他就靠著地里祖父的墳躺一會。我看看父親,看看墓碑上的祖父,他們老成了一個模樣。麥秸老了,就要給下一茬莊稼騰出位置。在這片大地上,我們是人,也是麥。
墳頭的蒲公英飛散,隱入父親的白發,仿佛祖父輕輕吹了口氣。
收拾好麥田,就該玉米下地了。母親舉著樹枝當量尺,指令播種機走直線。那嚴肅的神情,就像當年她握著荊條,逼我在田字格里寫“種”——“左邊‘禾’苗要挺直,右邊‘中’要飽滿。”父親跟在播種機后,不時扒開土,檢查種植深淺和密度。鮮土上的腳印,如同他給玉米掖的被角。這片土地上,人的每一次彎腰,都是在為生命續寫下一個章節;而每一粒玉米,都在母親的說教和父親的錘煉下著土。
暮色中,麥田泛起藍暈。收割過的土地正在呼吸,新播的種子在黑暗里翻身。我們坐在祖父墳前,嚼撿的新麥。父親說:“你爺走那年,麥芒特別硬。”墳頭的麥輕輕搖晃,芒刺朝著城市的方向。遠處傳來布谷鳥的叫聲,母親說:“你聽,‘割麥種谷’,它比日歷還準。”
月光給麥茬地鍍上銀霜。我們變成移動的影子,在田壟間丈量兩種時間:一種是日歷上紅筆圈住的節氣,另一種是麥田里枯萎又生長的循環。祖父的墓碑沉默佇立,它既是終點,也是起點——就像那些被碾碎的麥芒,終將會以另一種形態刺破土壤,重新來過。
“割麥種谷……”返城時,布谷鳥的叫聲送我一程又一程,后備廂里的新麥簌簌作響。我突然明白,芒種的“芒”不僅是麥尖的刺,更是扎在游子心頭的針;“種”不僅是土地的饋贈,更是血脈的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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