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很易被感動的人，金陵中學知名教授朱建廉先生曾嘉言相予：“你文章耐讀。一次，我洗碗之前在看你的文章，洗碗之后意猶未盡，又繼續看你的文章。”

朱建廉教授一句“文章耐讀”令我縈懷良久。這位兼具學者與政協委員身份的博識之士，以“洗碗前后仍意猶未盡”的閱讀體驗，讓我思考“耐讀”的深層意涵，不由想到文章“耐讀”的三個層面：文字要耐讀，思想要耐讀，作者人品更要耐讀。在全國名師金陵中學王鼎宏教授共情鼓勵下，遂提筆寫作此文。

一、文字耐讀：情致、簡約與文質交融的美學張力

任何文章都在文字表達。好文章首見文彩。

文有情致。人是極富情感的動物。文章要打動人，首在情感況味，悅之心動。文字傳情，一下子就抓住了讀者。梁啟超以“筆鋒常帶情感”的文字，將少年之氣與國家命運熔鑄為“干將發硎，有作其芒”的意象，既具辭章之美，更讓“少年中國”的思想穿透百年，成為時代吶喊的精神圖騰。毛主席詩詞雄文更是情漾中華，逸響天下。中國古代的詩詞歌賦與經典名著蘊含太多的家國情愫、風月情韻，千秋傳頌。

“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每一句都如一個鏡頭，都有風月依人的畫面感，每句的疊詞，都如復調和聲，引讀者神怡情共。

我寫的《情篤最憶少年郎》一文，國防大學劉正斌教授看到初稿熱議：“僅一個‘郎’字就很吸眼球。”“郎”既指年輕的男性，又指年輕的女性，少年男女同心悅情，題用“少年郎”比之“少年時”更曼妙。文章發表后，媒體反饋兩天內閱讀流量達到36萬多。我寫小時的故事，不僅情系小河竹園，情系風箏風月，又寫情斗雞啄、情伺豬乖、情馭牛耕，別有情致趣興矣。

簡約練達。大道至簡。簡約、簡潔是好文章的標志，也是文化其它分支質量優異的標志。柏拉圖說：風格美、和諧、優雅和絕妙的節奏皆取于簡潔。古希臘建筑最突出的特點就是簡潔。簡潔的東西，往往都是濃縮的精華，更耐于品鑒欣賞。

文思清晰一定要伴之以簡潔練達。天下為公（《禮記》·禮運）；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為人民服務，槍桿子里面出政權，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中華民族一定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毛澤東）；人們奮斗所爭取的一切都同他的利益有關（馬克思）；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魯迅），字字珠璣，照徹天地。

文質交融。文質交融是耐讀的核心要義。孔子云“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深刻闡明了質樸與文飾的辯證關系——唯有二者平衡，方能避免“粗野”或“浮華”，成就如《詩經》《楚辭》般文質兼美的經典。

二、思想耐讀：切時、新卓與清堪兼具的認知深度

文字是思想的載體，而思想則是文章的靈魂。當我們透過文辭觸摸作者的精神世界時，“思想耐讀”便成為更高維度的追求。

馬克思與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深刻指出：“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實。”這一論斷揭示了文字與思想不可分割的本質聯系。文以載道，文章在主客觀上皆是表達思想，傳遞價值。文章的可讀性，見之文詞，更見之思想。

切時。習近平總書記曾在一次講話中引荀子語：“政令時，則百姓一，賢良服”，要求為政與時俱進。白居易更直言：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康有為之變法論，梁啟超之少年中國說，孫中山之“天下為公”演講，魯迅先生之“狂人”阿Q”與雜文之聲，毛澤東之詩詞與文論，哪一篇不是把脈時態，針砭時弊，切時而發。文字只有反映照徹時代心聲，才有生命力。毛澤東選集第一卷首篇《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寫于1925年12月，正是國共合作大革命風暴興起之時，毛主席勇立潮頭，把時切脈，以科學理性之階級分析，及時回答了“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新卓。新，即創新超越，清新俊逸；卓，卓越不凡，出群拔萃；事物的發展生生不息，日新月異，人們對既有事物的認識遠未窮盡，又有新事物新實踐新問題需要認識回應。“李杜詩篇萬古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清·趙翼）”。從科學研究到文學創作，無不要追求新知卓識。作品的耐讀恰恰要求思想上有創見新聲。儒家中庸思想影響中國數千年，毛主席曾肯定陳伯達對中庸之道的肯定，但又指出對這個問題的研究要加以發揮。我便據此研究發表了《綿延千古的宇宙和聲》一文，并被收入新華文摘和知網。儒家思想對軍隊建設的影響，在上世紀70年代之前未見過專題文章，寫這類文章，既要對儒家思想有研究，又要有軍營生活的歷練體驗，我兼而有之，便撰寫了《儒家思想對軍隊建設負面影響的透視》，此文獨具切入點和新意，發表后即受熱議。

清堪。清簡清明清越而又深刻。人生難得是清歡，真理都是簡明清越的。務實求真，明達思想，不需要繁文冗言修飾。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是中國共產黨的立黨初心，明白如話，老百姓一聽就懂，披肝瀝膽跟著共產黨走。槍桿子里面出政權，中國革命走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中國抗日要堅持持久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自力更生，豐衣足食，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這些話語，文字簡潔，義涵分明，直言入心，同黨的初心宗旨一樣，很易喚起群眾，凝聚人心。一經武裝頭腦又會轉化為強大的物質力量。

三、人品耐讀：文心與人格互映的精神高度

人思人品都在傳遞價值。作者不僅要以文詞和文章的思想去吸引讀者，更要為人楷則，以高格的人品去影響人，影響社會。高尚人品的樹立是以馬克思主義科學世界觀和人生價值觀為導向的，其根本精義在愛國愛民，奉公守法，克己自律，誠實守信，“吾道一以貫之”矣。

人格風范與筆墨文風是相互化成的。中國書法史上，有“心正則筆正”之說。楷書四大家之一的顏正卿，既以他獨有的顏書風格光照千秋，更以他不屈的人格垂教世代。他為官整肅朝綱法紀，遭當朝宰相忌恨不容，屢次遭貶，最后被叛軍絞殺，成為與日月同光的忠烈名臣。怒發沖冠，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岳飛的《滿江紅》使多少華夏子孫讀之色舞，”他北伐抗金，“直搗黃龍”，最后被誣入獄，死于獄中，但“精忠報國”的“岳家軍”精神，使他名垂千古。中國近代史上的林則徐精文善詩，更是忠烈名臣。“茍以國家生死以，豈因福避趨之”，“海到盡頭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是林則徐的詩作文心，更是他的高風亮節。虎門銷煙，西剿平叛，賑災除弊，開放西學，功名蓋世，死后被謚“文忠”。民族英雄鄭成功，執筆吟詩，風月滿情：“煙樹綠野秀，春風草路香。喬木倚高峰，流泉掛壁長。濤聲怡我情，松風吹我裳”（《暮春三月至虞山謁受之師同游劍門》）。上馬悍勇抗清，驅荷復臺，“風浪險阻不退縮，將士齊心共奮飛〞。鄭成功病逝臺灣時年僅39歲，在祖國統一復興大業上永留英名。

金陵中學王鼎宏教授，是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的全國模范教師，也是我們父子兩代人的老師。先生傳道授業，落筆成章，文采斐然。從多年前他出版的專著《師說》《師道》及半個多世紀的立德樹人，更見其師道人品的高尚。二十多年前，為了鼓勵我兒子向學向上，他在新年初二的上午，攜果籃從南京東郊乘公交十多公里到鳳凰西街來看望，更令我們感念是其后20多年，鼎宏教授還在一直關注他成長。我兒子長時間酷迷武俠玄幻小說，遭我極力反對。我對武俠玄幻了無興趣，要求他全力賺錢自立，乃至父子爭執不下，官司打到王教授這里。王教授從尊重人的自由發展摯情勸解，還把我兒子寫的小說當作作業一樣批閱，有點贊，有點撥，如春風化雨，化解了我們父子間的矛盾。多年來，我寫文章和偶有詩作，第一時間就是發給他請教，也發給稍后認識的金中朱建廉、陳柏華教授求教，他們總是不吝賜教，很快予以教正甚至唱和，正可謂“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文思人品脈脈和聲，必致壯文悅人，人文相輝。書家“心正則筆正”，必然使人們想到歐、顏、柳的書風人格。趙孟頫雖官任宋元兩朝，詩文畫俱美，但卻因甘享明朝俸祿，做人被詬“大節不惜”。在近現代，人文相悖，終至損譽的還有很多。康有為是晚清著名政治家、思想家和教育家，維新變法的領軍人物，他力倡天賦人權，積極推動婦女解放，男女平等，但一生四次納妾，花甲之年，又納19歲小妾。同是檄文激情維新變法，譚維同“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并在《仁學》中自呼“不有死者，無以召后起”，英勇就義前遺言“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康有為則多次流亡海外，最終成為保皇派。周作人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先鋒之一，其散文清新自然，含蘊深沉，主刊《語絲》，開倡新文學之風，但是抗戰期間卻變節附逆。

文章做人千古事，得失喜憂寸心知。古人曾有“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唐盧延讓《苦吟》）。又言：日日新，又日新，一日三省吾身，三思而行，再思可矣。天健惠風沐心性，生當夏花馨芬芳。但愿努力再努力，讓文思人品惠惠生風，灼灼其華，咀咀生香！

陳伯生

（2025年6月1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