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傳》導讀序言
文 | 梁鴻
來源 | 《王小波傳》
為王小波寫傳記
是一件很冒險的事
自1997年王小波去世以后,“王小波熱”一浪超過一浪,先是思想文化界、精英媒體界,然后是文學界,最后到達大眾文學愛好者和青年一代那里(這個排序本身很有意味),中間還有王小波的愛人、著名社會學家李銀河的推波助瀾,關于王小波的一切,似乎都已經被大家熟知,并被廣泛討論。
為一個已經被分析過度的作家寫傳記,應該是一件很冒風險的事情。在這樣一個全媒體時代,掌握、收集資料,探聽故人的看法,尋找傳主生活過的地方,探查民間的聲音,似乎都不是難事,這就意味著,揭秘式的、生平式的傳記都已經沒有多大價值。
這給傳記作者提出了更高要求,也正是在這一層面,房偉的《王小波傳》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范例。
作為一位文學評論家和作家,房偉打通了雙重自我身份所產生的多重知識路徑和美學路徑。通讀全書,可以看到,房偉仍然以王小波的生平為綱——為尋找一丁點的蛛絲馬跡,房偉可謂“上窮碧落下黃泉”,窮盡了一切可以窮盡的人,去了一切可能去的地方。
有半年時間,為了約到北京與王小波相關的人,房偉在北京租了間房子,隨時待命。但是,他并非止于揭秘式的描述,而是如抽絲般的梳理出王小波小說美學中的經驗來源和知識來源,他做的是一種倒置式的和互證式的闡釋,即,首先要對作家創作中的美學風格、思想方式和精神特征有最根本的把握,然后,通過對作家生平的回溯和探秘,找到其來源和生成方式。
這樣的寫法和結構方法,首先需要傳記作者對作家作品有深刻的領悟和獨特的認識。在此角度下,房偉充分發揮了他的專業優勢。作為當代文學的研究者,房偉不但對王小波小說進行理論探討,從王小波的接受學、美學和比較學等多個層面進行研究,撰寫了一系列論文和學術專著,在創作上也全方位實踐并探索王小波的美學思想。
強調通向真理的方法論
而非真理本身
2012年房偉出版長篇小說《英雄時代》,在這部小說里,房偉讓當代和古代兩重時空同時并存,以一種王小波式的狂歡化、雜糅的語言對當代世界內部的虛空和荒誕進行了書寫,但是,它的多義性語言和黑色幽默卻又是房偉自己獨異的風格。這其中,自然有向王小波致敬的意思,但也可以看出,房偉把王小波的美學風格作為一種實驗,既實踐它,又創造出一種具有開放性和彈性空間的形式。
這正是王小波的核心:從來不提供固定的真理式的思想,他更樂于提出一種思維的方法和精神的形態,沿著這一方法和形態,每個人都會達到自己的方向。它強調一種通向真理的方法論,而非真理本身。
從房偉關于王小波小說的論述和自己的創作可以看出,他對這個作家的精神世界,對這個作家在當代的位置及背后的象征性意義,對作家的美學風格,都有極具創見性的理解,能夠看到隱藏在作家作品中的多條路徑。同時,你也可以感受到,對于這樣一位作家,房偉有真正的欣賞和進一步探索的熱望。對于房偉來說,王小波是通向越來越深、越來越寬廣的遠方。
從整體而言,《王小波傳》不只是研究王小波的美學和成長,其實也是回到那個時代,重新還原歷史語境,探察那個時代的多條通道。以王小波為契機,房偉也在探討政治與人的沖突,生命的頑強與自我的選擇,進而探討文學以何種方式來達到一種澄清。
王小波的“吶喊”
是對思維匱乏的焦慮
王小波對科學理性的推崇可能被所有讀者和研究者注意到。每每涉及此,王小波總是犀利尖刻,一針見血,但這一點,并非來自后天知識的培訓,而來自作者對人類自身經驗的重視和肯定。王小波的雜文里有一個“奶奶”的意象,即經驗和常識的象征。
他自己曾公開宣稱對智力和理性更感興趣,這一觀點也常常使王小波面臨質疑,認為他有很強的精英主義傾向。但是,如果把王小波放置到一個大的語境之中,就明白,這句話,幾乎是一種吶喊,背后有對我們這一國度最為匱乏的思維的焦慮。
他的思想里有復雜的辯證成分。同時,最應該注意的,也是王小波最重要的地方,即,他對于所有事物的說理都并非斬釘截鐵的,他只是通過藝術的形象來傳達。這樣,他所呈現出的藝術形象往往大于他想要傳達的,他的句子隨時隨地充滿著這樣的“溢出”,讓你有更多向度的感受與思考。也許,這正是文學的基本魅力。純粹的說理很難達到這樣的多重方向。
房偉對此的分析也很有意味。他沒有糾纏于王小波的“理性”是什么,沒有試圖幫讀者去確認王小波的正確性,而是依然回到文本中,分析它們之間的關系和在文學中的呈現方式——
“對王小波而言,‘大躍進’運動成為其樹立文學內涵和美學原則的一個出發點,小說中有關‘大躍進’的印象,卻成了一些更為悖論化的美學形象,所有那些荒誕景觀,都以‘兒童狂想’的美學形式出現。狂想之中,兒童對生命的好奇和對奇觀場景的探究,都在歷史的荒誕之中,顯現出了宿命般的美學魅力。”
可以說房偉始終抓住經驗、生活與美學之間的關系對王小波進行分析,這使得他的結論可靠,讓人信服,同時,又能夠跟隨著王小波回到時代深處,重新去把握時代的內在脈絡。
從這個意義上講,《王小波傳》既是一本作家的傳記,同時,也借王小波的方法和美學,對中國當代思想史進行溯源式的回顧和梳理。王小波并非只是本體,還是方法論。
還原真實的王小波
——革命星空下的“壞孩子”
作為一個傳記作者,他和傳主之間到底該是怎樣的距離和關系?有人說,傳記作者太愛傳主容易形成誤區,容易諱疾忌醫,但是,反過來,如果沒有熱愛,又如何能夠如考古一般,匍匐在灰塵里,一點點找遺落在時間和空間深處的線索?
不管如何,作為王小波熱愛者的房偉始終保持著一個學者的理性和嚴謹,沒有過于夸大王小波的文學意義,也沒有夸大王小波作為一名自由知識分子的行為及行為背后的意義。
譬如王小波的辭職,房偉認為,這一行為在當時,并不是一個獨立于世的行為。王小波1992年從人民大學辭去教職,并成為一名自由撰稿人。房偉在文中考察了同時期其他作家的辭職情況,南京作家韓東、吳晨駿、朱文都在同時期辭了職。辭職當然是某種精神的顯現,但同時,也并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
實際上,90年代初期,“自由撰稿人”“下海”這樣的詞語對知識分子的沖擊是今天難以想象的,它已然形成某種潛流和象征。并且,稿費的增加和報紙雜志的商業化,都給自由撰稿人的生存帶來一定空間。當然,相伴隨的,就是寫作上的自由度和獨立性。
這樣客觀的、深入歷史語境的考察和結論并不會損傷王小波的獨立性,相反,它能夠使我們更全面地了解時代內部的精神狀態。它是一個學者的嚴謹態度所得,同時,也是對王小波形象的恰當敘事和還原。
王小波是革命星空下的那個“壞孩子”,有他成長的空間、語境和特殊的話語形態,這些也造就了他寫作的基本內容。以此為起點,他把握時代、政治、人性和文學,他是在一定歷史空間中所誕生的叛逆者和破壞者。
在最后一章里,房偉以非常客觀和冷峻的筆法對王小波死之后的“王小波現象”進行了多角度的分析,媒體、“文青”、李銀河、書商等如何共同參與,掀起了曠日持久的“造神”運動,而那些否定、批評王小波的聲音又如何此消彼長,始終存在。
對此,房偉認為,“無論喜歡還是討厭,王小波在我們的社會,正在變成一個‘神話’被超越,在他身上,負載了太多復雜的社會信息,也負載了太多怨恨、憤怒、喜愛、沉靜與悲傷”。
這一“造神”運動對于王小波而言,是好事,還是壞事,還很難判斷。但毫無疑問,房偉的《王小波傳》為我們提供了一條具有獨立價值的通向王小波世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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