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德在長安城的最后一眼,是晨曦里氤氳著金粉霧氣的城樓。他拖著踉蹌的步子,將腰間的流放令牌攥得死緊,出城之際,竟無人多望他一眼。城門外,浩浩蕩蕩的流放隊伍如同被拋棄的枯枝敗葉,無聲地融入塵土飛揚的遠方。而身后,長安城正自鳴得意地蘇醒,開始新一天繁華的喧囂。
長安城,此時確是“太平盛世”的絕佳縮影:朱雀大街寬闊如河,商肆林立,波斯商人的駝隊馱著珍奇緩慢穿行,胡姬酒肆里飄出濃烈酒香與異域歌聲,貴人們雕車寶馬,香風陣陣。城東大慈恩寺鐘聲悠遠綿長,城南曲江池畔笙歌不絕于耳。連坊市間百姓的臉上也似乎浮動著一種富足安穩的油光,仿佛天寶年間的榮光,已化為永不消散的暖陽,鋪滿了長安每一寸土地。這盛世里,豈容一絲不諧的雜音?
李善德被流放,正因他捅破了這華美錦緞之下一個流著膿血的瘡口:荔枝使一案。為貴妃生辰宴上幾顆鮮荔枝,帝國龐大的官僚機器開動,驛站奔死快馬無數,沿途百姓徭役沉重。李善德曾短暫負責此事,目睹其間慘烈,遂直言諫上。他本以為太平盛世里當有容納真話的胸襟,未料卻換來這流放嶺南的詔書——朝廷之臉面,原來比百姓的性命與驛馬的倒斃更為緊要。盛世虛飾的華美,竟由這般殘忍的代價支撐起來,所謂“圣天子垂拱而治”的頌聲,原來正以無數微渺生命作祭品。
李善德離去的背影,在長安盛世的喧囂中輕如鴻毛。朝堂之上,袞袞諸公的贊頌聲依然宏亮,將“盛世”二字念得字正腔圓。貴妃生辰宴上,當那幾顆用無數生命換來的荔枝擺上玉盤,眾人山呼萬歲、齊頌圣明,誰還記得驛站旁倒斃的馬骨?誰還念及嶺南瘴癘中掙扎的流人?這煌煌盛世,竟用萬千普通人的苦難默默喂養;而他們,竟也成了這華宴上無聲的祭品——時代的合唱里,他們已被悄悄抹去了名字。
長安的升平氣象,宛如一席永不散場的盛宴。然而盛宴的深處,卻躲藏著無數看不見的“李善德”。他們或如李善德般因直言被放逐,或如驛卒般無聲累死道旁,或如嶺南小吏在荔枝園里耗盡年華。帝國官僚體系,如同一個精密的碾盤,將活生生的個體碾為維持運轉的燃料,又用頌圣的贊歌掩蓋了碾盤下滲出的血痕。這太平盛世的宏大敘事里,個體生命何其微渺,連痛苦都被精心粉飾。金碧輝煌的宮殿之下,堆疊的竟是無數螻蟻般的枯骨?
流放途中,李善德在某個驛站歇腳。夜深人靜,他隱約聽聞驛卒低聲閑談,抱怨著荔枝轉運的勞役繁重、馬匹倒斃無數。可次日清晨,驛站前又迎來一隊新的驛馬,驛卒們麻木地套上鞍韉,繼續踏上那條死亡之路。長安城里,關于荔枝使案的議論早已消弭于無形,貴妃的霓裳羽衣舞才是街頭巷尾津津樂道的盛事。百姓們津津樂道著宮廷的奢華盛宴,對身旁的苦難已習慣性地視而不見,甚至自己也成了這龐大機器中一個麻木運轉的微小齒輪——盛世之下,人心竟也生了繭,只認得繁華,不辨瘡痍。
歷史的輪盤冷酷無情地轉動。李善德之后,又曾有多少“不識時務”者被盛世的巨口吞噬?被流放嶺南的李善德最終消失在瘴癘之地,長安城繼續它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輝煌。那場驚天動地的安史之亂爆發時,長安的貴人們驚惶失措,倉皇西逃。當年沉醉于霓裳羽衣舞的人們,在叛軍的鐵蹄下奔逃哭號。盛世的美夢破碎得如此迅疾而徹底,只留下斷壁殘垣、遍地哀鴻。
當后世史官秉筆直書“天寶盛世”時,李善德們早已湮沒無聞。然而,那幾顆荔枝的代價,那驛站旁倒斃的馬匹,那流放路上無聲的枯骨,連同長安城金粉涂抹下掩蓋的呻吟,何嘗不是另一種更為沉痛的歷史筆跡?歷史永遠是一張雙重底片:一面是統治者精心裝裱的輝煌畫卷,另一面則是無數個體默默承受的沉重代價。
李善德被流放之際,長安城正在它虛假的太平中醉生夢死。那些被盛世光芒遮蔽的瘡癰,終將潰爛流膿,直到有一天,連這光芒本身也被徹底吞噬。長安的悲劇,終究在于它太擅長于遺忘:遺忘流放者的背影,遺忘驛卒的呻吟,遺忘荔枝背后的血腥。
當杜牧寫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時,那“無人知”三字,正是歷史最深的嘲諷與悲鳴。它穿透千年迷霧,提醒我們:所謂太平盛世,若只浮于廟堂的頌歌和表面的繁華,若以粉飾瘡癰為代價——則那華美之下,早已孕育著崩塌的宿命。
歷史那無聲的筆鋒,最終在每一座虛假繁榮的城池下,刻下了這最沉痛的一句批注:盛世瘡癰,終成不治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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