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夏,此時的全國性的“大躍進”運動正在如火如荼的展開,南京市公安局在城郊也立了一座小高爐,局長安桂林、副局長訾源、雷紹典,刑警大隊大隊長朱南皆都以身作則、赤膊上陣,參與到“大煉鋼鐵”之中。
“大煉鋼鐵”時期的小高爐
雷紹典
7月19日清晨,南京市公安局刑警大隊通訊員小劉騎著摩托車來到高爐工地,找到了正在焦炭堆旁赤著膊、穿這條平角短褲揮汗如雨操持著鐵鍬往獨輪車里裝焦炭的朱南:“南大,江寧縣公安局來報,江寧公社發生一起兇殺案,一下子死了兄妹倆,江寧縣公安局懷疑是階級敵人企圖破壞大躍進,局長讓你馬上到現場去!”
朱南聽罷,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胡亂擦了擦黑乎乎的手,穿上外衣,跳上了自己的“嘎斯”69型吉普車往江寧縣方向疾馳而去。
嘎斯69吉普車
當朱南趕到現場時,死者的尸體正被江寧縣公安局的刑警們用門板往外抬,朱南一看尸體就直皺眉頭:“怎么還是小孩?!”
“唉,是親兄妹倆,哥哥今年9歲,妹妹才5歲!”出現場的法醫嘆了口氣說道。
朱南當場就紅溫到頂,這是他從警以來見到的年齡最小的兩名遇害者,“誰這么狠心對這么小的兩個小孩子下手,等老子抓到了親手剁了他!”
江寧縣縣委書記這時握著朱南的手說:“朱大隊長啊,這可是一起嚴重破壞‘大躍進’的政治兇殺案!階級敵人不甘心退出歷史舞臺,一有機會就出來公然挑釁,樹欲靜而風不止啊,希望你能幫助我們盡快破案啊!”
雖然朱南心中并不完全認同這是政治兇殺,但還是說:“這是我們刑警分內的事情,不必客氣。”然后轉頭問江寧縣公安局局長:“還是先談談案發經過和現場情況吧。”
“有個目擊者親眼目的了案發全過程,他自己也險些被殺害。”江寧縣公安局局長回答道。
“哦?那就把他帶到我這里來。”
來人是一個渾身黝黑,上下只穿著一條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褲衩的男孩,朱南驚訝之余,和他進行了如下的對話。
問:“你叫什么名字?”
答:“叫‘泥鰍’。”
問:“我是問你在學校的名字呢?”
答:“我不上學,村里人都管我叫‘泥鰍’,聽我爸爸說,我的大名叫張如弓。”
問:“我就叫你張如弓了,你今年多大?”
答:“13歲。”
問:“你和那兩個被害的孩子是什么關系?”
答:“我是他們的哥哥,他們的爸爸是我爸爸,但他們的媽媽不是我媽媽。”
江寧縣公安局局長解釋說:張如弓的親生母親在解放前去世了,他的父親又娶了個女人并又生了一兒一女,就是兩位死者。
身穿55式警服的民警
換句話說,張如弓是死者同父異母的哥哥。
問:“那么,張如弓,你能把昨天晚上你看到的情況跟叔叔說一遍嗎?不要害怕,看到什么就說什么,一點一點從頭到尾慢慢說。”
答:“昨天晚飯后,我弟弟他 媽講她要跟人一起把生產隊前幾天砍下來的桃樹樹枝挑到公社的大高爐子那兒去,給煉鋼的當柴燒,叫我在家里涮碗,喂豬,哄弟弟妹妹睡覺。半夜的時候,家里突然闖進來兩個人,什么話都不說,一人一個揪住我弟弟和妹妹,就把他們活活掐死了,我嚇得喊救命,跳下床往門口跑,卻被一個人伸手抓住,朝我臉上死命砸了一拳,我張開嘴在他的臂膀子上使勁咬了一口,他疼得松了手,我就趕緊跑到外屋鉆到了床底下躲了起來,他們沒找著我,就走了。”
問:“那兩個人長啥樣?”
答:“屋里只有一盞小煤油燈,我看不清楚,好像都戴著大草帽,穿著黑衣黑褲。”
經了解,張如弓的生母患有癲癇,1948年在河邊好好的走著的時候突然癲癇發作,掉河里淹死了。不久張如弓的父親就又娶了現在的妻子,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孩出生于1949年,女孩出生于1953年。這個女人對張如弓這個“拖油瓶”不好,吃喝短斤缺兩這種“小事”就不說了,尤其是后母因為推說家里沒錢,死活不讓張如弓上學,導致張如弓13歲了都沒有念上書,對此張如弓非常不滿,但無可奈何。
張如弓的父親在浦口車輛廠當工人,難得回家一次,跟村里人都客客氣氣的。張如弓的后媽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除了待人摳門了些,嘴巴碎了些,成天喜歡和一幫長舌婦一起談論東家長西家短,但也從來沒聽說過有誰和她有什么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
張如弓的繼母反映:“昨天夜里11點多鐘,我從公社回來,半道上遇見了‘泥鰍’喘著氣跑來,說家里頭來了兩個歹人,把他弟弟和妹妹都給掐死了。我當場就急了,瘋一樣跑回家,一摸,兩個娃的身子還熱著,但都已經沒氣了……”
張家的鄰居普遍反映:案發期間沒有人聽到張家有什么動靜,也沒有人聽到張如弓的呼救聲,也沒人看見有陌生人進出村子。
給兩位死者進行尸檢的法醫向朱南反映了一個非常奇怪的情況:“兩個孩子頸部的掐痕比較怪,孩子的脖頸都很細,兇犯如果是壯年男子,一只手就能掐死孩子了,但是兩個死者的頸部都是用兩只手用力扼掐留下的環形掐痕,倒像是女性或者少年的手法,看上去不可思議,但這種可能性不能排除。”
朱南走進張家的案發現場,從技術人員手中要了一支手電筒,徑直走到墻根的那張大床邊上,俯下身子撩起耷拉在床沿的被單,打開電筒仔細觀察了幾分鐘后直起身,斷然下令道:“立即把張如弓給我控制起來!”
在場的刑警全都懵逼了,以為朱南在說笑。
“都傻站著干什么?沒聽見我說話嗎?馬上把張如弓給我抓起來!”
張如弓被帶到朱南跟前時,在周圍的刑警和縣委干部驚愕的目光中,朱南和張如弓有了如下對話:
朱:“張如弓,你為什么要掐死你的弟弟妹妹?”
張:“我恨死他們了!”
朱:“他們一個9歲,一個才5歲,能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張:“昨天下午,我爸托人捎回一包點心,我后媽全都給了我弟弟和妹妹,一塊都沒給我,我恨死他們了。晚上她又讓我刷碗、喂豬、哄弟弟妹妹睡覺。我越想越氣,她對我這么壞,還不讓我上學讀書,說錢要留給弟弟妹妹上學(我國的九年制義務教育1986年才開始全面實施,所以1958年上小學是需要交學費的)。我恨這個女人,我要讓她難受死,弟弟妹妹是這個女人親生的,把他們弄死了,她一定生不如死。所以,趁著弟弟妹妹睡著的時候,我就先掐死了弟弟,再掐死了妹妹……”
張如弓在指認現場的時候,講述的作案細節條理清晰,細節準確,屬于不親歷現場說不出的細節,并且表現出一種病態的“大仇得報”的快感——
對于左右的疑問,朱南是這樣解釋的:“張如弓對我說:‘昨晚有個歹徒曾在他臉上死命地砸了一拳’,可我在他的臉上沒有發現任何被打的痕跡,心中就有些犯嘀咕。后來了解到張如弓的生母早逝,他和后媽結怨很深,疑團就更重了。驗尸的法醫也跟我說:死者頸部的掐痕像是女性或者少年所為,我心中倒是反而清楚了。”
“當我走進張家,注意到里屋的那張床,張如弓聲稱曾經藏在床底下躲避歹徒,但是那張床床前擋著一塊雕花模板,根本鉆不進去人。我用手電筒仔細照過觀察,這張床下的蜘蛛網和塵掛原封不動,也就是說這張床床底下已經很久沒人清理過了,如果張如弓鉆過床底下躲過人,能不碰到那些細密軟弱的蜘蛛網?所以張如弓肯定說了假話,他為什么要說假話編故事來騙我們呢?答案只有一個:兇手就是他!”
這個案子本身的偵破到這里就告一段落了,但朱南沒料到的是如何處置張如弓卻引發了巨大的爭議,并且從江寧縣一路鬧進了北京。
作為一審的江寧縣人民法院以張如弓殺害無辜的弟弟和妹妹,罪大惡極,判處死刑。但案子上報南京市人民法院批準的時候卻因為張如弓只有13歲,實在年幼,故而改判無期徒刑。結果在江蘇省人民法院這里又推翻了南京市人民法院的判決,又判了死刑;但是有人不服,又將申訴狀反映上了北京的最高人民法院,在最高法中對如何判決張如弓也分成了針鋒相對的兩派意見:
一方認為張如弓罪大惡極、罪不可恕,不判死刑不足以伸張正義;另一方認為張如弓只有13歲,身心發育不完全,且是因為被后媽區別對待而產生了錯誤的認知,因此主張給個出路,判處無期徒刑(當時還沒有死緩一說)。
最后時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長董必武同志一錘定音:“唐朝的唐律就有14歲以下免死一說了,我們新中國難道還不如封建王朝嗎?”
董必武
最終,張如弓在董老的親自過問下被判處無期徒刑(直到1979年我國第一部刑法出臺之前,中國默認的免死年齡就是年滿1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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