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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爾莉·拉塞爾·霍奇希爾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霍奇希爾德女士是一位社會學家,花了七年時間了解肯塔基州東部的人們,并為她的最新著作《失落的自尊》(Stolen Pride)進行了深入研究。
“我們正在失去最優秀、最聰明的人。”一天,58歲的能源創業公司總裁羅杰·福特(Roger Ford)悲傷地對我說,我們在一個被墓碑花卉點綴的山坡墓地里漫步時。
“太多年輕人離開這些山脈,去城市找工作,留下來的那些人也大多陷入了阿片類藥物的危機。”
福特先生一生都住在肯塔基州的派克縣。周圍是他祖先的墳墓,他們都是自豪的當地人。他父母兩邊的曾祖父都曾參加南北戰爭,叔叔和堂兄弟們則在一戰和二戰中服役。
隨著本地人離開這些山脈,幾乎沒有移民愿意進入這里。
所以,當福特先生和我走進一座小小的空教堂時,空氣中似乎飄浮著一個問題:將來誰來經營本地區的餐館、加油站和創業公司,耕種田地,紀念已故的親人呢?
在格里西溪小學(Greasy Creek Elementary School)的Facebook頁面上,福特先生寫道,自己“出生于肯塔基,南方人是上帝的恩賜,是一名共濟會成員和慈壇會(Freemason and Shriner)”。他支持反對墮胎、擁槍權、支持警察、修建邊境墻,反對加稅。他還告訴我:“上帝派來了唐納德·特朗普(God sent Donald Trump)。”很多人也持這種看法。
在2024年大選中,81%的肯塔基州第五國會選區(Kentucky’s Fifth Congressional District)——全美最貧困的第三個選區,且人口白人占絕大多數——像福特先生一樣投票支持特朗普(Donald Trump)。
曾經是新政民主黨人(New Deal Democrats)聚集之地,這片地區經歷了現代民主黨未能關注和解決的困境。在一戰和二戰期間,他們山中的“黑金”曾支撐美國工業。
隨后煤礦關閉,毒品危機蔓延。
2016年,特朗普對這些損失的回應表現為政策承諾和一種敘事。許多承諾的政策并未兌現。
正如一位深思熟慮的藥物治療師、煤礦工人之孫詹姆斯·布朗寧(James Browning)回憶的那樣,特朗普并沒有帶回煤炭,也沒有帶來“偉大的新工作”。他在毒品問題上“毫無作為”。
但特朗普“失落自尊”的故事卻深入人心。隨著煤炭和美國制造業的衰落,他告訴支持者們:你們失去了自尊,是因為別人從你們這里偷走了它,就像他們偷走了2020年大選一樣,他們還想要更多——你們的槍支、家庭和生活方式。我會為你們報仇,他宣稱:報復那些吃寵物的移民、自命不凡的女性、暗中窺探的國際學生、懶散的政府雇員,以及背后的機構——大學、主流媒體、司法系統和“深層政府”(deep state)。
在特朗普第二任期的最初幾個月,他關于失落、羞恥、指責和復仇的敘事,把美國分裂成了兩個情感陣營。美國藍州的許多人開始感到一種奇怪的恐懼。他們突然要擔心失去大學獎學金、工作、補助、醫療服務,以及政府官員通過社交媒體采集信息后對他們的“關照”。他們聽到自己在特朗普陣亡將士紀念日推文中被稱為“scum”(人渣)。一些被特朗普撤掉安保的公職人員擔憂自己的安全。反對特朗普的聯邦法官收到了威脅電話。
我不禁想知道,肯塔基州第五選區的人們是怎么想的?我們是否正在接近一個臨界點,他們可能開始質疑特朗普——或許是因為他對民主的威脅,或是因為他的經濟政策將使他們的生活更加艱難?畢竟,專家預測特朗普的關稅將推高物價,而他的預算削減將重創他的鐵桿支持者。送餐服務(Meals on Wheels):削減。供暖補助:削減。黑肺篩查:削減。附近一家負責社保的辦公室已經關閉。甚至退伍軍人事務部(Department of Veterans Affairs)也可能不得不縮減服務。
這些服務都是人們真正需要的。第五選區有超過40%的人靠聯邦醫療補助(Medicaid)獲得醫療,包括戒毒治療。現在,特朗普的“大而美法案”(big beautiful bill)即將削減這些福利,這可能會導致東肯塔基最大雇主——派克維爾醫療中心(Pikeville Medical Center)裁員。同時,許多本區兒童依靠糧食券(food stamps)為生,政府“電鋸”也要砍向這里。
這些削減讓肯塔基州民主黨主席科爾蒙·埃爾里奇(Colmon Elridge)——他是黑人——諷刺地說:“如果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就是你的敵人,那你才不在乎白宮里的那個人是不是在你腿上撒尿,還告訴你那是雨。”
肯塔基州第五國會選區的派克維爾。
當我回訪我在《失落的自尊》中寫過的許多特朗普支持者,看看他們是否因此改變了看法,整體答案幾乎都是沒有。部分人甚至比以前更堅定地支持特朗普。
派克維爾大學(University of Pikeville)宗教研究講師、社區敏銳觀察者羅布·穆西克(Rob Musick)說:“自從特朗普就任以來,我沒聽見什么警鐘響起”——無論是特朗普在橢圓形辦公室訓斥烏克蘭總統、解雇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工作人員,還是ICE突襲附近一家墨西哥餐館。“沒有任何公開回應,”他說。當然,物價上漲和福利削減還未真正波及到大家。
特朗普憤怒的語調似乎并未困擾這里的支持者。稱反對者為scum(人渣)?“哦,特朗普一向這樣說話。大家知道他的說話方式,也還是投了他的票。我自己不會那樣說,也不喜歡,但我很高興投了他一票。”煤礦村(Coal Run Village)市長、特朗普支持者安德魯·斯科特(Andrew Scott)說,這個小鎮只有1600人,緊挨派克維爾。
至于醫療補助、食品券和送餐服務可能面臨削減,斯科特先生思索道:“你知道阿巴拉契亞(Appalachia)人多么自豪和堅韌——我們知道怎么承受些痛苦。大家現在也許得吃點苦,為的是讓美國以后更偉大。特朗普的關稅可能會抬高物價,但那會逼著企業逐步回遷美國。”
很多人承認這項法案會讓自己或鄰居吃點苦,但這似乎并不困擾他們。一位特朗普支持者告訴我,如果你喜歡那個讓你受苦的人,你也不會太在意。正如特朗普自己所說,美國就像個病人,關稅就是手術——“病人活下來了,而且正在康復。”
藥物治療師詹姆斯·布朗寧對阿巴拉契亞人的“吃苦閾值”有不同看法:“這里很多人都已經在邊緣生活。如果特朗普的政策真的帶來物價飛漲、福利削減——特別是醫療補助、社會保障和糧食券——就會有人開始說,‘等等,我可不是投這個的。’”
謝亞·梅納德(Shea Maynard)從18歲起就一直打工,有時候打兩份。她仍然記得一年前失業的恐慌。“我們不得不申請糧食券,SNAP的申請處理了好久。我和丈夫也不能跟朋友借錢,因為他們也有經濟問題,”她說。“最后,我要么交賬單,要么吃飯。無論你多努力,永遠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會需要幫助。”我聽到的關于醫療補助和糧食券的故事,幾乎全都和梅納德女士的一樣,只有極個別是“浪費和濫用”。
如果說人們對削減預算有焦慮,那也多是私下的。沒有人擔心特朗普的驅逐政策。
四年前,羅杰·福特談到無證移民時態度相對溫和:“我們需要加強邊境管控,因為我們接納了太多不明身份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們是誰。”但他也補充道:“不過,里面還是有一些好人。”他還笑著說,自己和一位墨西哥移民成了朋友。這位移民在他和妻子常去的餐館做服務員,14歲時帶著“沒有錢、不會說英語”的條件偷偷越過邊境,原本是為了投奔哥哥,結果卻搭錯車,最后才到達派克維爾。“他工作很努力,周末還能見到他在修草坪,”福特說,“比很多本地人還要勤快。有一次,他得了新冠,害怕去看病,我告訴他體溫超過103°F就給我打電話,我一定幫他找到醫生。”
但經過幾個月特朗普反復渲染移民“毒害美國血液”的言論,以及將所有移民和“邪惡”幫派成員聯系起來,說他們是委內瑞拉總統尼古拉斯·馬杜羅(Nicolás Maduro)派來的,福特的態度似乎變得更強硬。他說非公民沒有正當程序權利,基爾馬·阿布雷戈·加西亞(Kilmar Abrego Garcia)是MS-13幫派分子——他這是從國土安全部網站上看來的——因此他被驅逐出境很合理。
我問福特關于那個非法移民朋友的事,他說:“他明天還要來幫我干活。”如果ICE戴著面罩把他抓走?“我會幫他申請庇護。”
我問他怎么看伊利諾伊州州長J.B.普里茨克(J.B. Pritzker,民主黨人)最近的發言:“今天是一個有紋身的移民,明天可能就是哪個Facebook發言惹惱特朗普的美國公民。”
“這太夸張了,”福特答道。“該抓的都要抓——普里茨克也得抓,指控他妨礙司法。”
每一次驅逐,似乎都讓特朗普把屬于自己的自尊一點點奪回來。
那能怎么辦?民主黨極不受歡迎。根據三月民調,只有27%的登記選民對民主黨有好感,這是NBC新聞自1990年開始調查以來的最低水平。我和第五選區選民的對話也表明,民主黨想在特朗普攫取了阿巴拉契亞山苦澀與憤怒情緒之后破局,何其艱難。東肯塔基最后一位民主黨籍的州參議員最近加入了共和黨。
但在兩黨體制下,民主黨是我們對抗共和黨殘酷政策的唯一可行選擇。那么他們該怎么做?要明白什么?
羅布·穆西克說:“這里的民主黨人看起來總是反這個反那個,卻沒有在真正支持什么。他們需要一個積極的宏偉愿景,還要明白,像這里這樣的農村地區,最大的問題是我們社會結構已被掏空。過去社區那種熱鬧氣氛?現在沒有了。共濟會(Freemasons)、扶輪社(Rotary Club)、紅帽會(Red Hat Society)都沒有什么活動,教堂長椅空著。在這些山里,沒有一個地方能真正避開毒品。有位老太太跟我說,她現在都不敢開門。青少年也說,這里沒什么可做的。很多孩子都自己悶在房間里上網玩龍與地下城。我覺得‘讓美國再次偉大’正好擊中了這種社會荒漠。”
穆西克接著說:‘本地現在最受歡迎的人物,是年輕的瑞安·霍爾(Ryan Hall),他自稱是‘氣象分析師、風暴追逐者、父親’。霍爾通過在線發布洪水、暴風雨以及致命龍卷風的預警,吸引了大量關注者,尤其是像五月份襲擊勞雷爾縣的龍卷風。他還發起了‘大家小隊’(Y’all Squad),在災難發生時組織志愿者互相幫助。在特朗普政府大幅削減聯邦應急管理局(FEMA)項目并裁員的背景下,這種草根行動變得更加重要。’”
5 月,龍卷風在肯塔基州勞雷爾縣造成的后果。
“我認為民主黨應該支持這類行動,發動一場全民公民再參與運動,”穆西克說。他補充,聯邦資金可以用來支持最優秀的地方性倡議,幫助新建生態、戲劇和音樂俱樂部——‘這些地方好項目就是沒資金’。
從某種意義上,他描述的正是要恢復特朗普競選時攫取的那份失落自尊。
在本地人眼中,“民主黨”這個詞已經不再意味著開放、勇敢、想象力和關懷。拜登政府推行綠色美國計劃時,許多肯塔基人明明支持,卻因這些想法來自民主黨人而被忽略。拜登的《通脹削減法案》(Inflation Reduction Act)將73%的清潔能源投資投向紅州(red states)——包括建電池廠、裝太陽能板等項目。紅州居民獲得的投資額,幾乎是藍州(blue states)居民的兩倍。
這本該非常吸引福特先生,因為他的能源創業公司計劃將城市垃圾與大麻混合,生產更環保的航空燃料,并計劃將其銷售給達美航空(Delta Air Lines)。然而,他對此并不感興趣;福特先生真正關心的是推動一種“紅色版綠色革命”,希望能讓本地年輕人不再離開家鄉。他依然堅定支持特朗普,盡管特朗普稱氣候變化是騙局,甚至刪除了多個政府網站上的“氣候變化”相關內容,并叫停了數百項氣候研究。
但還有機會影響像福特先生這樣相信清潔能源的人。非營利組織More in Common最新調查顯示,93%的民主黨人和73%的共和黨人都同意“美國應該在清潔能源領域引領全球”。除極少數與煤炭業利益相關的人外,這些年來我遇到的幾乎所有肯塔基人都希望政府幫他們清理飲用水中的煤渣,也歡迎發展替代能源。
派克維爾郊外的一個煤炭加工廠。
目前,特朗普的支持并未削弱。所以,民主黨面臨雙重任務。美國需要牢牢把舵,維護民主——捍衛自由新聞、大學和司法系統。同時,民主黨也需要著手恢復那些曾支持過他們的選民的基本信任。
這就要求民主黨人要真正貼近、傾聽、在各地競選,并提出那些能提升本地政客、讓他們的故事產生全國共鳴、逐步改善像煤礦村和派克維爾等地的基層社會結構”
目前已經有一些全國性民主黨人在做這件事:克里斯·墨菲(Chris Murphy)參議員提出了針對“孤獨流行病”的全面計劃;亞歷山大·奧卡西奧-科爾特斯(Alexandria Ocasio Cortez)跨越全國,為愛達荷等紅州帶去激勵人心的演講。肯塔基州的安迪·貝希爾(Andy Beshear),作為連任兩屆的州長,在城鄉溝通方面游刃有余。
無論民主黨最終推誰為代表,我們都不能只靠他們;要選出有智慧的領袖、鞏固搖搖欲墜的民主,我們每個人都要參與進來。
與此同時,戒毒咨詢師詹姆斯·布朗寧提出了一個重要警告:“如果派克縣(Pike County)或其他地方的人們真被物價沖擊到極限,也許真會到一個臨界點。但到時候局面如何發展,就要看民主黨能不能拿出好主意,用什么語氣表達。如果左派開始訓斥——‘都是你們特朗普支持者自找的’、‘早告訴你們了’——這里的人只會更氣那些諷刺的左派,比受傷的右派還要氣,那時特朗普只會繼續高歌猛進。”
阿爾莉·拉塞爾·霍奇希爾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是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社會學名譽教授,《第二班次》(The Second Shift)、《他鄉異客》(Strangers in Their Own Land)以及最新著作《失落的自尊:失落、羞辱與右翼崛起》(Stolen Pride: Loss, Shame and the Rise of the Right)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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