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澄啼
我躺在床上,閉著眼。耳畔依稀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還有客廳里那架老舊的時鐘,嘀嗒,嘀嗒,固執地敲打著,像是在提醒我,生命正隨著這單調的節拍一點點流逝。這樣的暮色時分,我不知重復了多少天。
提沉重的泔水桶去喂牲口,鋤地,做飯……做不完的家務活,忙忙叨叨,撐起了一個家。
我怎么這么累?我不是早就離開農村了嗎?
“媽媽。” 稚嫩的童聲忽然響起。眼前的孩子穿著帶補丁的衣裳,頭發亂蓬蓬的,那張小臉竟與記憶中大兒子兒時的模樣重疊起來。哦,原來,我又夢見了自己的前半生。
我生在農村,幼年喪父。母親改嫁,又添了一兒一女。我和哥哥,早早輟學,擔起照顧年幼弟妹的重擔。每日里生火做飯,接送他們上下學,還有那似乎永遠也干不完的農活。
到了該嫁人的年紀,“勤勞能干,踏實本分”成了我的標簽。經人說合,我嫁給了當地的一位小學教師。他高高瘦瘦,戴著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他要上班,家里所有的活計,自然都落在我肩上。
不久,我們有了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聽著那嘹亮的哭聲,看著襁褓里小小的一團,心里頭一片柔軟。我想,這日子,總算有了新的盼頭。可沒過幾天,孩子竟悄無聲息地沒了呼吸。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沒能養活他。那小小的生命,永遠留在了那片黃土地上。而日子,還得咬著牙往下過。
丈夫捧著“鐵飯碗”,生活不算太差,很快,我們有了第二個孩子——就是夢里的大兒子。
朝夕相處,才發現丈夫和我想象的并不一樣,卻也契合著那個年代許多男人的樣子:典型的大男子主義,脾氣暴躁。他是個“文化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大字不識,兩人常起爭執,他總嫌我“什么都不懂”。幾年后,我們又接連生下兩個女兒。
日子就這么磕磕絆絆地過著。一邊幫襯著娘家弟妹,一邊拉扯著自己的三個孩子。有時和丈夫吵得兇了,他動了手,打得狠了,我便逃回哥哥家。離婚?在那年月,是連想都不敢想的念頭。
不知從何時起,我夜夜失眠。那漫漫長夜,像沒有盡頭的深淵,太難熬了。村里鄰居好心推薦了一種藥,說能治失眠,只是吃多了腦子會糊涂,還會上癮,副作用不小。可我不想管,我只知道那黑夜太長太長,我只想能閉上眼睡一會兒。
大兒子考上大學,全家都歡喜。等他畢了業,我們舉家搬到了城里。二女兒和鄰居家的兒子要結婚,我不同意,可她性子倔,終究拗不過她,只盼她能過上好日子。小女兒乖巧,一直跟在我們身邊。生活,仿佛又透出些光亮。
兒子在城里站穩了腳跟,我和丈夫拿出積蓄,在城里買了房,算是真正安了家。我望著窗外林立的樓房,努力尋找著自己在這鋼筋水泥森林里的位置。
我在小區里找了兩份工:天不亮就起來掃樓道,匆匆回家做完早飯,又趕去小區的洗衣店。活兒累,但能掙錢,心里也踏實。
三個子女陸續成家、生子。我和大兒子一家住在一起。二女兒和小女兒在外租房,偶爾來看看我。日子剛平靜了幾年,丈夫卻開始日日咳嗽。我放心不下,催兒子帶他去醫院看看,父子倆都嫌我小題大做。直到他咳得越來越兇,才終于去了醫院。
肺癌中期。
這對全家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兒女們輪番去醫院陪護,高昂的醫藥費壓得人喘不過氣,住了一陣院,只好回家養著。有幾次他突然惡化,兒子立刻背起他沖下樓奔醫院。家里就剩下我和小孫女。她還在上幼兒園,嘴上說著“不怕”,可我從她眼睛里分明看到了不安。我知道,我再慌也不能露出來,強撐著哄她吃飯、睡覺。然后,又是一個人,陷入那無邊無際的漫漫長夜。
一天,兒媳的娘家人忽然都來了。我高興地張羅飯菜,臥室里卻猛地爆發出哭聲。大人們慌忙沖進去,只見小孫女蜷在媽媽懷里,號啕大哭。兒媳也默默垂淚。大家急問怎么了,小孫女哭喊著扔下一句石破天驚的話:“爸爸媽媽要離婚了!” 屋里瞬間死寂,隨即陷入更深的混亂。全家人都反對,卻終究拗不過兩個鐵了心的人。
一個清晨,丈夫忽然讓我給他換上那身新買不久的衣服,又讓我扶他靠坐在床邊。我心頭的不安像墨汁一樣洇開,越來越濃。等我從廚房出來再回房間時,只見他頭歪向一側,舌頭向外耷拉著一截,牙齒齜著——他已沒了呼吸。小孫女去上補習班了,家里只剩我一個。我慌得手腳發麻,抖著手給兒子打電話,腦子里一片空白。
處理完丈夫的后事,白天家里常只剩下我和小孫女。她成了我沉沉暮色里唯一的光亮。
又過了幾年,二女兒也鬧起了離婚,還上了法庭。二女婿多次動手打人,孩子最終判給了二女兒。她在商場租了個鋪子賣花瓶,開頭幾年還行,后來不知怎的欠下不少債,好歹把女兒供出來了,日子勉強撐著。可你永遠不知道,表面的平靜下,是否藏著更深的漩渦。小女兒接著也要離婚,老天像是跟我開了個殘忍的玩笑。更讓我難以承受的是,小女兒竟要出家!這一連串的變故,像巨石壓在我胸口,喘不過氣。
可生活,它不管你喘不喘得過氣。時間冷酷地向前奔流,不為任何人的悲傷停留。我常常想,這生活,怎么就這樣難?
洗衣店倒閉了。掃樓道的工作,也因為我年紀實在太大,被辭退了。我每日待在家中,有時跟小區里的老太太們打打撲克,有時去超市轉轉,再去接小孫女放學,做飯……日子倒也顯出幾分清閑。
有一年年底,疫情毫無征兆地來了。困在家里,出不了門。兒子沒法上班,小孫女在家上網課。明明屋子里有人,卻靜得可怕,只有電子設備發出的微弱聲響。那兩年,我常獨自待在房間里,望著供奉的佛像發呆。跪下,雙手合十,深深彎腰三拜。我不求老天賜我幸福快樂,只求他能把我的生命帶走,結束這漫長又疲憊的人生。
慢慢地,疫情過去了。一個午后,家里沒人。窗外飄著細碎的小雪。我默默拿出藥盒,吞下了大半瓶。
躺回床上,感受著時間一秒一秒地流走。不知他們回來時,看到的會不會是我的尸體。意識漸漸模糊,像沉入濃稠的泥沼。一絲悔意,微弱地浮了上來。我掙扎著起身,穿好衣服,想去醫院。可腦子里一片混沌的空白,我不知道該去哪里,怎么去。
就在這茫然無措的當口,門鎖響了——兒子和小孫女回來了。我靠在墻上,小孫女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輕聲問:“奶奶,你哪里不舒服?” 我只搖搖頭,又躺了回去。
小孫女沒有放棄,不停地追問。我張了張嘴,卻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了。
兒子察覺不對,去翻我的藥盒,查看我今天是否按時吃了藥。我心虛地慌了神。果然,他很快發現了那個幾乎空了的藥盒。拿著藥盒的手抖得厲害:“媽啊,你這是干啥啊?” 小孫女滿臉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奶奶,你不難受嗎?”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不想活了。”
等救護車時,為了確定服藥時間,兒子焦急地問我:“媽,你吃藥的時候,孩子在家嗎?” 我是在他們走后吃的藥。但那一刻,一種近乎絕望的念頭攫住了我——也許讓醫生覺得我救不回來了更好。于是,我點了點頭,說:“在。”
思緒像斷線的風箏,飄忽不定。忽然,一個念頭刺破了混沌:小孫女是不是該回家吃飯了?我猛地一驚,急忙去摸手機看時間。還早,可窗外,暮色已然四合,沉沉的,像一塊巨大的黑布,徹底籠罩了下來。
人們總說,知道了什么是死,才懂得怎么更好地活。我,大概算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可為什么,我依舊覺得,這生活,怎么就這樣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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