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
《青銅葵花》:講述了農村男孩青銅與城市女孩葵花之間深厚純真的兄妹情。他們在艱難的生活中彼此守護,用愛與善良抵御貧窮與苦難,展現出人性中最溫暖的光輝。
《蜻蜓眼》:以中法混血孩子阿梅的成長為線索,講述了上世紀30年代起,中法結合的一家人在上海、馬賽、宜賓三座城市生活的故事,以孩子的視角展現家人間的親情羈絆。
法國塞納河畔風景。 張朝登攝(影像中國)
法國于我而言,并不十分陌生。原因是我讀了很多法國的文學作品和哲學著作。文學作品呈現的人文風貌、自然景觀、某個城市與鄉村的具體情景——法國其實早就被我“看到過”了。20多年前我第一次去法國時,就覺得自己已經無數次到過那里。
在巴黎中國文化中心舉辦的“從油麻地到塞納河——曹文軒兒童文學法國享讀會”,對我來說更像是一次舊地重游。在巴黎,我聽語文老師向學生講解我的小說《青銅葵花》中的一個章節《蘆花鞋》,與法國作家、出版家、閱讀推廣人對談,并不因為在異國他鄉而感到陌生。說實在話,我的文學主張和文學實踐,與法國文學的影響是有關的。我理解法國文學,法國自然也能理解我的文學。
這次活動有個特別的花絮。5年前,我收到法國著名導演菲利普·彌勒的一封長信。在信中,彌勒先生表達了他閱讀法文版《青銅葵花》的深切感受,并希望將這部作品搬上銀幕。遺憾的是,當時我已將拍攝權授予另一位導演。在這次活動上,我說起了這封信——彌勒先生對《青銅葵花》的解讀,正是我期望自己的作品具有的品質。沒想到聽眾中的一位法國女士是彌勒先生的朋友,我的演講剛一結束,她就告訴我,彌勒先生已經在來這里的路上了。
我與彌勒先生就這樣見面了,如夢一般。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我告訴他,我還有一部小說《蜻蜓眼》,也許他會更喜歡。那是一個通過小女孩講述的催人淚下的故事,而故事的主人公——女孩的奶奶是法國人。我將英文版《蜻蜓眼》贈送給了彌勒先生,并向他保證,等小說的法文版出版,會在第一時間告訴他,也會將電影拍攝權留給他優先選擇。
故事本土化,藝術國際化
我的創作始終堅持“故事本土化,藝術國際化”的理念。中華民族曾是一個多災多難的民族。如今,它日行千里、意氣風發,不分晝夜地創造人間奇跡。我們曾經的遭遇都將或已在轉化為文學的財富,并且,這些財富是獨特的,而獨特是文學存在和流播于世的理由。
但清醒的中國寫作者心里明白:現在話題的重心應當不是“講”而是“講好”中國故事。既然是一個中國作家,他是不可能講紐約、倫敦、柏林、巴黎、羅馬、開普敦、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故事的,他只能講中國故事——北京的故事、上海的故事、云貴高原的故事或者東北夾皮溝的故事。關鍵是,對中國作家而言,對中國文學而言,怎么講這些比比皆是、猶如鉆石一般閃爍光芒的中國故事?
我們手里抓著一手好牌,怎樣才能不將這一手好牌打爛,這就看我們能否堅定不移地運行在文學應走的金色車轍上,能否堅持文學的根本規律、基本原則和文學性。講,大講特講——憑什么不講?不講就是瀆職,就是愚蠢,但一定是在文學的框架里講,并且一定是站在全人類的角度講,題材是中國的,主題是世界的。唯有如此,才能讓世界了解中國文學——不只是了解,是喜歡,是羨慕,是鐘情,是長驅直入精神腹地。中國文學參與人類文明的共同建構,有永不枯竭的寫作資源作為保證,而且這種資源是優質的,是中國特有的。
文學小,世界大;世界小,文學大
我對兒童文學的定位是:為人類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礎。它主要有三大維度:正當的道義觀;審美價值;悲憫情懷。文學之所以被人類選擇作為一種精神形式,當初就是因為人們發現它能有利于人性的改造和凈化。在今天的人的美妙品性之中,我們只要稍加分辨,就能看到文學留下的痕跡。
我很在意善的力量、情感的力量,甚至奢望我的作品能夠感動天下。寫作兒童文學已超過50年,作品被翻譯成40多種語言在70余國傳播,我一邊疑惑著又一邊堅守著自己出道時對兒童文學的定義:“文學小,世界大;世界小,文學大?!痹谌蚧慕裉?,兒童文學更應該承擔起連接不同文明、溝通人類情感的橋梁作用。
深諳小說奧秘的一流小說家,都明白這樣一個道理:人性是小說的最后深度。而當我們能夠始終聚焦于人性又能透徹地理解和精準地把握人性時,我們的作品事實上已經領取了走遍世界的護照。曹雪芹、陀思妥耶夫斯基、肖洛霍夫等,都是描寫人性的高手。
人性是復雜的,復雜的人性是不變的。作為經典,1000多年前的《源氏物語》和約300年前的《紅樓夢》至今還被我們閱讀,就是因為它們寫了深入我們骨髓、還在我們血液中流淌的人性。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俄羅斯人、雨果《九三年》中的法蘭西人、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中的德意志人、錢鍾書《圍城》中的中國人,他們的文化和語言自然是俄羅斯、法蘭西、德意志、中國的,但人性卻是人類共有的,所以這些作品可以暢通無阻地走遍天下。
如果一個作家想讓自己的作品走向世界——能夠跨文化,那么他要做的就是令他的筆觸直抵人性的層面——那是通向天邊的暗河,你揚帆而下可行駛到世界任何一個地方。
守住文學的邊界
我對兒童文學的未來有些茫然。在一年一度的博洛尼亞國際童書展,我看到了一個令我困惑的現象:圖畫世界正洶涌地沖擊和擠壓文字世界。各國展臺的文字書已經少之又少。
兒童正在面臨圖像的汪洋大海。我不認為這是一件好事。我以為,孩子到了一定時候必須看文字書,甚至是純粹的文字書。我并不是說圖像落后于文字、圖畫沒有文字重要,而是說,我們應該更多地沉浸于抽象的文字世界。
“一只鳥撲棱撲棱地飛走了?!边@個畫面當然也可以通過圖像、錄像直接呈現。但用純粹的文字寫出的這句話,會讓我們去想象這樣的情景。沖著文字可以培養我們的想象力,也應當保持它應有的位置。
訪問圣??颂K佩里故鄉時,我更加確信:《小王子》是一部地道的兒童文學——是文學。正因為它是文學,才穿越時空,在全世界流傳。文學是有永恒的基本面的。文學要不要變法?當然要,但它的變法應當是在基本面之上的變法。
文學有文學的邊界,就像國家有國家的邊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古羅馬有一種令人尊敬的職業,就是測量土地、確定邊界的測量員。我們都還記得卡夫卡《城堡》里那個測量城堡、村莊邊界的土地測量員,這是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形象。既是文學就必有文學性——恒定不變的品質。我會提醒自己:要時刻明確文學的邊界。守住邊界,才有可能使你的作品從今天走向明天,從中國走向世界。
(作者為作家、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 人民日報 》( 2025年06月17日 1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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