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清輝如水,灑在安慶府衙的青石板上,泛著一層冷冽的光。江蘇巡撫徐士林剛處理完一天的公務,正準備退堂,忽見儀門外,一個身影孤零零地跪著。那人頭上蒙著一塊厚重的黑帕,從肩頸往上,眉目五官一概被遮得嚴嚴實實,只有在月光下微微顫抖的輪廓,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徐士林眉頭微蹙,他向來以正直無私聞名,此刻雖已夜深,但見這情形,分明是有人鳴冤。他打量片刻,心中已有了幾分了然。這不似活人的氣息,倒像是……
他沉聲道:“來者何人?有何冤屈,盡管道來。”
那身影依舊跪伏不動,并不言語。
徐士林心中更定了,對左右侍立的吏卒喝道:“持牌,宣!”又揚聲道:“若有冤魂,許你近前說話!”
話音剛落,那蒙頭女子便如一片柳絮般,悄無聲息地飄了進來,冉冉跪伏在堂下臺階處。一陣細弱如蚊蚋,又帶著幾分嘶啞的哭泣聲傳來,像是小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卻又不敢放聲。堂上的吏卒們面面相覷,他們只聽見聲音,卻根本看不見階下有任何人影。
徐士林面色不變,問道:“你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有何冤情,速速報來,本官為你做主。”
那聲音斷斷續續地響起:“大人……民女……民女姓田……夫家姓方……早年喪夫,一直寡居守節,只想安分度日……誰知,夫家大伯方德,狼心狗肺,覬覦我家薄產……竟逼迫民女改嫁……民女不從,他便……他便百般凌辱……民女不堪其辱,走投無路……只得以一根繩索……了卻殘生……嗚嗚嗚……求大人為民女伸冤啊!”
聲音凄厲,聞者心酸。
徐士林聽罷,眼中閃過一絲厲色,當即下令:“速將方德傳來對質!”
不多時,方德被衙役們推搡著帶到堂上。他一臉橫肉,見是深夜升堂,有些不耐煩,嘴里還嘟囔著:“大人,小人犯了何事?這三更半夜的……”
徐士林一拍驚堂木:“方德!你可知罪?”
方德梗著脖子:“小人不知!小人一向安分守己,何罪之有?”
徐士林冷笑一聲:“你弟媳田氏,因何而死?”
方德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道:“她……她自己想不開,與我何干?婦道人家,心思狹隘,許是……許是寂寞了,想不開尋了短見。”
“哦?是嗎?”徐士林語氣平靜,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田氏,你且上前來,讓他看看,你是否是‘自己想不開’。”
階下那只有徐士林能“看見”的黑帕女子,聞言緩緩“站”起,向方德“飄”近了幾步。雖然吏卒們依舊看不見,但堂上燭火無端搖曳,一股陰冷的寒氣瞬間彌漫開來。
方德起初還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但當他無意間一轉頭,似乎看到了什么,霎時間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雙腿一軟,竟“撲通”一聲癱倒在地,指著空無一人的前方,牙齒咯咯作響,話都說不完整:“鬼……鬼……田……田妹子……你……你別過來!別過來!”
徐士林厲聲喝道:“方德!如今人證——不,鬼證在此,你還有何話說?從實招來,或可從輕發落!”
方德哪里還敢隱瞞,仿佛那無形的田氏就在他耳邊控訴,他只覺得渾身冰冷,連滾帶爬地叩頭:“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是小人……是小人鬼迷心竅,見她一個寡婦,家中又有些田產,便想……便想讓她改嫁給村西的李瘸子,那李瘸子許了我不少好處……她不肯,我……我就日日逼迫,還……還動手打了她……沒想到她性子那么烈……就……就上吊了……大人,小人錯了!小人不是人!求大人開恩啊!”
真相大白。徐士林當即判了方德謀奪家產、逼死人命之罪,依法嚴懲。
此事一出,整個安慶府都轟動了,百姓們紛紛稱頌徐公斷案如神,能與鬼神通。徐士林也深受觸動,親自為田氏寫了一篇《田烈婦碑記》,立碑表彰其貞烈。
消息傳開,時任泰安巡撫的趙國麟聽聞此事,卻不以為然。他特地找到徐士林,帶著幾分責備的語氣說道:“士林啊,這田氏之案,你派人明察暗訪,搜集證據,自然也能水落石出。何必借鬼神之說,將自己弄得如此離奇?這豈不是授人以柄,說我等官員不務實,專好怪力亂神?”
徐士林聽了這番話,面上有些掛不住,心中也確實感到幾分慚愧。他知道趙國麟說的是正理,官員辦案,理應依靠律法和證據,而非鬼神之助。但他又暗自思忖,那晚的情形歷歷在目,田氏的冤情,方德的驚駭,絕非虛假。此事雖有鬼神色彩,卻也實實在在發生了,并非他刻意編造。只是,這其中的玄妙,又如何與外人道哉?
他默默點頭,稱是,心中卻也埋下了一顆種子:世間之事,并非皆能以常理度之。
這不由讓他想起多年前的一段往事。那時他還未發跡,正趕往京師參加科考。路途遙遠,他與幾位同路人結伴而行。一日,行至荒郊,其中一位看似豪爽的同伴突然面色慘白,抱著后心大叫一聲,直挺挺跪倒在地,對著徐士林連連叩首。
“徐……徐公子……小人……小人有罪!”那人汗如雨下,氣喘吁吁。
徐士林和其他人都嚇了一跳,忙問何故。
那人顫聲道:“小人……小人是響馬賊!見公子行囊沉重,心生歹念,方才正欲拔刀相向……誰知……誰知眼前金光一閃,一位金甲神人手持巨錘,猛擊我后心……哎喲……痛煞我也!公子……公子您日后定非池中之物,有神靈護佑……小人……小人罪該萬死……”
說完這番話,那人頭一歪,竟氣絕身亡。
徐士林當時驚駭不已,檢查那人,果然在腰間搜出一把鋒利的短劍。此事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時常想,難道自己真有什么神靈庇佑?還是說,世間自有公道,冥冥中自有安排?
此刻,面對趙國麟的“教誨”,徐士林想起了當年的金甲神人,又想起了階下哭訴的田氏鬼魂。他深吸一口氣,對趙國麟恭敬地行了一禮:“趙大人教誨的是,士林日后辦案,定當更加注重實證,不輕易言及鬼神,以免駭人聽聞,失了官家體統。”
趙國麟滿意地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孺子可教。你素來正直,前途不可限量,莫要因這些旁枝末節,引來非議。”
送走趙國麟,徐士林回到書房,看著窗外依舊皎潔的月光,心中卻不再是單純的慚愧。他想,趙大人說得對,作為官員,依靠的是律法和證據。但作為一個人,他無法否認自己親身經歷的那些“不可思議”。
或許,這世上有些事情,本就超乎常人的理解。他能做的,便是在自己的職權范圍內,用最“正當”的方式,去行最“正確”的事。至于那些偶爾顯現的“奇跡”或“鬼神”,便當做是天地間的一抹警示,或是一聲嘆息吧。
他提筆,在《田烈婦碑記》的草稿旁,默默添上了一行小字,卻是給自己看的:“秉公心,行正道,鬼神亦助;循實證,明法理,人言方息。”
從此,徐士林辦案更加謹慎務實,但他心中那份對未知世界的敬畏,卻從未消減。他明白,有些真相,不必昭告天下,只需深藏心底,化為前行的另一種力量。至于那些因他而起的“神異”傳說,就任由它們在民間流傳吧,只要最終的結果是正義得以伸張,過程中的些許“奇幻”,又何嘗不是一種獨特的注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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