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舊碼頭》
作者:天潤中華
題記:龍集,江蘇省泗洪縣的一個鄉鎮,坐落于洪澤湖和成子湖的交匯處,傳說因地勢形如臥龍而得名。當地盛產蓮子、刀魚、龍蝦、銀魚等;當今泗洪各行業大佬,大多是龍集人。龍集,真是物華天寶、人杰地靈。我的姨奶家在龍集鎮田集村,我們家在陳集(2004年3月之前屬于泗洪縣,現在屬于宿遷市宿城區)。在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暑假,姨奶生命垂危,我隨奶奶和父親一起去看望姨奶,留下了很多深刻的記憶。許多人生經歷的第一次,如:第一次出遠門(其實也就約80里)、第一次坐船、第一次看到帆船、第一次坐汽車、第一次吃掛面等,也都因那一次而發生。
晨光初破時,堂屋梁上的笸籮漏下細碎光斑。奶奶用藍布帕子裹雞蛋的手抖得厲害,六個渾圓的影子在包袱皮上滾來滾去——龍集的信昨夜剛到,說姨奶床頭那盞油燈,光暈只剩黃豆大了。父親往平板車上鋪陳年棉被,碎秸從補丁縫里鉆出來,沾著今年麥收的余溫。
砂礓路在車輪下爆出脆響。我數著父親后頸滾落的汗珠,第七顆砸在碎石上時,忽見天際橫著條墨色五線譜——上百只燕子正整齊棲在電線上,像一串被風按住的音符。奶奶掰了塊雞蛋黃喂我,碎屑引來三兩只灰雀,撲棱棱驚飛了電線上的隊列。那些黑羽掠過曹廟的杉木桿,牽出幾縷銀線,把晨霧裁成飄搖的紗幔。
顧勒河渡口的木槳攪碎一河金光。我扒著船幫尖叫,驚散了水面梳妝的白鷺。船公胳膊上的青筋如老樹根虬結,他笑說洪澤湖的浪頭能吞月亮。正說著,遠處白帆忽地躍出水面,恍若神仙抖開的素練。父親指給我看收網的漁船,我卻盯著奶奶攥緊車板的指節,發白的骨節里蓄著八十里路的惶急。
到姨奶家,太陽已經落山了。姨奶家的院場泛著潮氣,檐下掛的漁網還在滴答水珠。我們行走了一天,又累又餓。姨姑給我們煮了掛面,那是我第一次吃掛面,魚湯煮的掛面,味道真的美極了。小姨叔光腳從塘邊跑來,褲腳濺滿泥星子,手里竹簍里銀鱗亂跳。
小姨叔和我年齡相仿,那幾天里天天帶我出去玩。他教我辨認蘆根下的青蝦洞,教我如何摸魚。我們赤腳踩進塘泥的剎那,驚起的水蜘蛛在菱葉間劃出細密的漣漪。午后蟬噪最盛時,木盆里已盛滿屎黃屁、撮吊鲹、趴地虎、肉頭羅漢。它們翕動的腮幫映著天光,像無數片顫抖的鏡子。
灶屋飄出油炸小魚的焦香時,兩位老姐妹正把曬干的銀魚收進陶甕。油燈把她們佝僂的身影投在板壁上,恍如兩株根系相連的老樹。我嚼著酥脆的湖蝦,看小姨叔用葦桿逗弄盆里的小龍蝦——他頸后曬脫的皮微微翻卷,像洪澤湖面碎了的月光。
在姨奶家大概有一周時間,因為快開學了,我和父親就先回家了。返程那天,姨爹送我們到界集,父親拉著平板車在后面走,我和姨爹坐汽車。汽車從顧勒河渡口出發,突突碾過砂礓路,玻璃窗震得齒關發顫。電線桿上又綴滿燕子,這次它們唱的是歸去的歌謠。我把臉貼在發燙的車窗上,塘泥的腥氣還黏在腳趾縫里,而那些未吃完的炸銀魚,正用油紙包著,在奶奶的藍布包袱里窸窣作響。
如今小縣城里到處都是魚館,卻再也嘗不出當年湖岸邊的魚香。只有槐花落滿柏油路的時節,恍惚還能聽見1970年代的童謠。小姨叔的竹簍仍在塘邊搖晃,油炸銀魚的滋啦聲混著老姐妹的絮語,而洪澤湖的浪花,正一遍遍拍打著記憶里的舊碼頭。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