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蘸著醬油的米飯、燙毛蚶的鮮香與慢剝的蟹螯,原是父親藏在粗茶淡飯里,最濃的牽掛。
父親節(jié),很想念老爸。他走了已經(jīng)7年了。
我爸好酒,好茶,好京戲。“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哼著諸葛亮、蕭何或徐策,抿上一小盅白酒——在“文革”的亂世,在東北那間擠住著一家四口的12平方米陋室,在一縷夕陽的窺探中,便浮出了我爸最愜意的時光。
老爸的每日一盅,先于全家的飯點兒,是他在生活中唯一的“特權(quán)”——他喜歡讓小女兒,就是我,陪在對面,筷子頭上蘸點酒,送到我嘴里,看我辣得哈氣,就促狹地大笑——這一陪,就從四五歲陪到了出遠門去讀大學(xué),老爸就只能獨飲了。
我爸的人生,談不上波瀾壯闊,甚至常常身不由己。但他活得天真、勇敢,不盲從。孟德斯鳩說,能將自己的生命寄托在他人的記憶中,生命仿佛就加長了一些。我爸活了92歲,高壽,家里餐桌旁他專屬的“主位”在,他就還在,伴著酒香、茶香和些許菜香。
在上海茂名路震興里出生的父親,從小錦衣玉食。為了他的十歲生日,從事汽車生意的爺爺,曾請了京劇演員到家里唱堂會、開宴席。日本鬼子來了,我爺爺帶著全家逃難到江蘇啟東的呂四。
彼時,剛讀高中的他,目睹新四軍的種種新鮮宣傳,特別是連隊此起彼伏拉歌,激情四溢,這位以做“亡國奴”為恥的高中生且驚且喜,從此如饑似渴沉迷于“紅色禁書”,迅速被“赤化”。
我的父親,是一個兵。17歲時,他在家中壁櫥頂給他的父親留了一個字條:我去抗日了。便輾轉(zhuǎn)投奔新四軍浦東游擊支隊,出生入死,南征北戰(zhàn),直到打完抗美援朝。
我的父親,是一個書生。雖只有高中學(xué)歷,卻酷愛讀書,耽于思考,以致后來可以為研究生開課。曾被發(fā)配農(nóng)村“勞改”當(dāng)了豬倌,他學(xué)會了給豬接生,還研究出仔豬、殼郎豬的最佳分欄時段,解決了困擾當(dāng)?shù)氐娘暳喜蛔銌栴}……
濃郁的書生氣,讓他吃足苦頭。出身不好,時有“奇談怪論”,每逢“運動”必被揪,下放、降級、挨整,如影隨形。某次老爸和我散步,路遇某同事,寒暄如儀。那人走了,老爸對我說,“文革”中打他最狠的,就是這位“造反派”。面對我的憤恨,他淡然一笑:過去了,都是身不由己。
我的父親,還是一個天真的赤子。
赤子近乎癡。少年公子哥兒為紓國難,“投共投匪”,是一種癡;在“一分為二”已成最高真理的時代,投稿商榷在哲學(xué)上“合而為一”的必要性,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也是一種癡——殊不知,他的一生距離最遠的,就是“機會主義”這四個字。而在一個物質(zhì)與精神生活都極為粗糲的時代,嚼一小碟花生米,抿一口老酒,哼幾句麒派,涂半首歪詩,努力活出屬于私域的色香味來,更是一種“癡”。
我們姐妹倆,和我媽一樣,把我爸對色香味的“癡”,都看得很重。小時候,去上海奶奶家過寒暑假,我姐和我心心念念的,就是帶好酒回東北,給老爸。
那時,上海的南京路上,就會出現(xiàn)一個十幾歲的女孩,牽著小六歲的妹妹,在各個糧油店輪流排隊。那時的好酒少,且限量購買,每天如能搶購得一瓶西鳳或什么特曲,就夠我們姐倆興奮得像立了大功一般。每到返程,我們會在旅行袋里帶上十幾瓶酒和十來卷掛面,老爸牙不好,吃不動?xùn)|北的高粱米,最喜掛面——為此,有造反派把大字報貼上家門,說此人常食掛面,修正主義無疑。
當(dāng)時的遼寧很窮,全國人民每月可得半斤油,省領(lǐng)導(dǎo)替我們減到了三兩,此人便得了外號“陳三兩”。童年的每月三兩油啊,怎能變出色香味來?且記錄我爸給我留下的幾道完全不登大雅之堂的“美味”,算是父親節(jié)給天堂的禮物罷。
第一道是“保密飯”。
說白了,就是醬油拌飯。小時候,常常口中淡出鳥來。實在太饞,老媽會給我這個老幺兒舀上一小碗其時非常珍稀的粳米飯,晶瑩潤白,仿佛自帶油光,噴香。再淋上一小勺醬油,拿筷子拌開,純白的米飯就有了絲絲縷縷的醬色,讓人垂涎,我急不可待嚷著要吃。我爸會神秘地“噓”一下,“小點聲兒,這是‘保密飯’——只給你一個人吃的!”在米香和醬香中沉醉的我,便有了幾分自得的優(yōu)越感。極難得的,哪天家里熬豬油——當(dāng)時買肉憑票,家家都搶肥肉,為的是回去熬油,聊補“三兩”之虧空——我媽會給“保密飯”加上幾顆煎得金黃的豬油渣,和著飯一起吃,滿嘴油香和肉香啊,小心臟都會幸福地漏跳幾拍……
后來,看日本電視劇《深夜食堂》。看著那一小塊黃油,在熱騰騰的白米飯上慢慢化開,再滴上點兒醬油,美食家迫不及待把第一口飯扒進嘴里,神情極是滿足——我一激靈,這不神似我童年的“保密飯”么!
保密飯,差不多就是黃油拌飯的模樣,沒有這么豐潤的油汁就是了
第二道是燙毛蚶。
我父母都生長于上海,老家則都是南通啟東。毛蚶,長在淺海泥沙里,小時候去啟東,跟著外公趕過小海,從海邊泥灘上挖毛蚶,一會兒就滿滿一小桶。而東北人不大吃這東西,菜場里鮮見,如果有也賣得極便宜。這實則是人間美味啊,一鍋冷水加幾片姜,燒滾,投入刷凈的毛蚶燙一下,不能等到再沸就得關(guān)火撈出鍋,否則便老了。燙過了,大部分毛蚶都微張開口,個別不開口的,老爸教我,拿一個五分錢硬幣,嵌入蚶殼的接頭處,一擰,貝殼便打開了。放一碗開水,筷子夾著猶帶血水的蚶肉,蕩一下泥沙,再蘸蘸擱了一小勺糖且漂滿碎姜的鎮(zhèn)江香醋,送入口中,其鮮咸嫩滑簡直是無可名狀的美妙啊!
毛蚶就是這樣血嫩血嫩才好吃,我家是用硬幣取代螺絲刀撬開殼的
買到毛蚶,那就是我家的小節(jié)日了。老爸會多喝半盅酒,京戲也唱得格外悠揚。
后來我去上海讀大學(xué),遭遇甲肝,禍首居然就是從小的舊識——毛蚶。于是市場上談蚶色變,菜場上此物也從此絕跡。日子久了,想起這一口,勾起饞蟲。有次去小菜場,地下接頭般悄悄問水產(chǎn)小販,他從臺面下拎出一個小小黑色塑料袋,張開迅速讓我看上一眼,“勿要響了,保儂只只活!”晚上,和垂老的父親,相對剝蚶、懷舊、對飲,仿佛又過了一次節(jié)。
第三道是大閘蟹。
這個不消多說,生長于江南的人,沒有不好這一口的。老爸吃蟹,極是仔細,會用筷子或蟹的爪尖,把哪怕是蟹的小腿肉,也剔得干干凈凈。他吃得極慢,我都吃了兩只了,他還在和第一只較勁。我和老爸此生最后一次相對而飲,便是三只蟹,兩杯淡酒。時值2016年的元旦,我姐去醫(yī)院陪住院的老媽,我在家陪已出現(xiàn)阿爾茨海默病癥狀的老爸。他依然慢慢地吃,慢慢地笑,想不起舊事,也不急,問他話答不上來就反問,“你說呢”,以掩飾他的失憶……
很久沒和老爸這樣淺斟慢酌了,忍不住發(fā)了一條朋友圈,被老姐看到,劈頭就來電訓(xùn)了我:“老爸尿酸高,怎么可以吃蟹!”
然而,老爸那次違禁吃蟹的滿足表情,我記了太久,溫暖到現(xiàn)在。
后來豐衣足食了,帶老爸老媽去過一些有名的館子。但是想起和他們共享的美食,卻是這幾道不值一提的淡飯粗菜。它們的色香味,包裹了我的整個童年,其間溢出的父愛,更歷久彌香。
(本文配圖為作者父母舊影,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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