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天，軍校畢業(yè)證墨跡未干，命令已下——西藏邊防某部排長。我懷揣一腔熱血踏上高原，未曾想，迎接我的第一個考驗，是排里四位班長中那兩張沉默而堅硬的面孔。

尤其五班長老周和六班長老李，兩個超期服役第五年的老兵。肩章上磨出的白痕無聲訴說著資歷，眼神卻像藏地山風，又冷又利。

初次集合，我聲音洪亮下達指令，隊伍紋絲不動。老周慢悠悠抬起眼皮：“排長，高原集合，口令得悠著點，肺會炸。”隊伍里壓抑的笑聲像冰錐扎進我耳膜。老李更是連眼皮都沒抬，只低頭整理著磨出毛邊的護膝。

連部戰(zhàn)術(shù)演練，我按教材精心部署防御。老周卻突然指著沙盤一處緩坡：“排長，這地方夏天看著老實，底下是暗冰層，車上去準陷?！崩侠钜矏灺暡逶挘骸帮L會從豁口灌進來，夜里零下三十度，人能凍成冰雕。”
我臉上一陣發(fā)燙，強撐著按原計劃布置。結(jié)果不言而喻，“敵軍”輕易撕開防線。收操時，指導(dǎo)員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我肩膀，老周和老李一言不發(fā)地收拾器材，那沉默比高原的風更刺骨。

那夜狂風撞得板房嘎吱作響，查哨歸來，我裹緊大衣埋頭疾走。一陣邪風猛地掀飛了我的軍帽，那帽子里還縫著母親塞進去的平安符！我下意識猛追幾步，腳下卻驟然踩空——積雪虛掩著一個深坑！身體失控下墜的瞬間，一只有力的手鐵鉗般攥住我手腕，另一只手死死揪住我大衣后領(lǐng)。
“別亂蹬！”是老周沙啞的吼聲。另一道黑影緊跟著撲跪在坑邊，是老李！兩人連拖帶拽把我弄上來。老周喘著粗氣把撿回的軍帽拍在我懷里，帽檐沾滿雪泥：“命比帽子金貴，排長！”老李默默替我拍打后背的雪，手勁很大，拍得我生疼。那夜，他們陪我深一腳淺一腳找回營區(qū)，老周手里捏著半截斷掉的腰帶——那是他拽我時繃斷的。

自那夜后，無聲的壁壘悄然坍塌。老周開始主動帶我熟悉防區(qū)每道溝坎、每片暗冰的危險脾氣。他總揣著個磨得發(fā)亮的銅酒壺，偶爾抿一口驅(qū)寒，話卻像高原的草，一點一點往外冒。老李依舊話少，卻成了我的裝備“神醫(yī)”，連隊里趴窩的老舊車輛裝備，經(jīng)他粗糙的手一擺弄，總能奇跡般重新轟鳴起來。巡邏路上，他總默默走在我外側(cè)——那是風雪最烈、最危險的位置。

五年后，因工作需要，我調(diào)入內(nèi)地某軍校任教。離開那天，老周和老李把一本厚厚的、邊角磨得起毛的《高原防區(qū)要地志》塞給我，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各種補充標注和只有他們才懂的符號。老周難得地笑了笑：“排長，拿著，內(nèi)地用不上，但……是個念想。”老李只用力握了下我的手，掌心粗糲如砂紙。吉普車卷起塵土遠去，后視鏡里兩個身影釘在高原的風里，越來越小，最后化作兩個模糊的黑點。

時光如雅魯藏布江水奔流。2015年，學院組織教員赴西藏現(xiàn)地教學調(diào)研。在拉薩某訓練基地的現(xiàn)代化教室里，我正講解高原戰(zhàn)術(shù)新課題。課間休息，一個肩扛兩杠三星、氣質(zhì)干練的中校教員徑直朝我走來。
“教員，您還認識我嗎？”聲音沉穩(wěn)，可那雙眼睛里的光芒如此熟悉。
我怔住了。歲月磨去了他臉上高原紅的粗糙，卻磨不掉那眼底的堅韌輪廓——是老周！正激動間，又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老周，磨蹭啥？裝備庫那邊還等著咱倆去調(diào)試新系統(tǒng)呢！”走進來的，正是同樣扛著兩杠三星的老李！

原來，當年部隊轉(zhuǎn)型，憑借過硬的邊防經(jīng)驗和不斷自學，老周和老李通過層層選拔，雙雙被保送深造，最終扎根在這所培育邊防人才的軍校。他們帶出的學員，正一批批奔赴雪山哨卡。

望著眼前這兩位意氣風發(fā)的軍校骨干，我腦海中閃回十七年前：哨卡前冷硬的眉眼，深坑邊爆發(fā)的怒吼，巡邏路上沉默而堅實的背影...風雪高原的磨礪，終究將粗糲的石頭，雕琢成了撐起新一代界碑的棟梁。

高原的罡風能刮走軍帽，卻刮不走深嵌在凍土里的根脈；邊關(guān)的寒夜能凍結(jié)話語，卻凍不熄兵與將之間用命捂熱的星火。當年他們扶住的是我下墜的身軀，托起的卻是我整個軍旅的脊梁。時光流轉(zhuǎn)，少年子弟江湖老，但有些風雪同路的印記，早已成了骨頭里的鈣。

（經(jīng)歷如有雷同，實屬巧合，請勿對號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