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薇
母親癱在床上的第三個月,四個兄姐的推脫之詞已臻化境。大姐在電話那頭聲音斬釘截鐵:“媽把家產都給了兒子們,養兒防老天經地義。”二哥的借口裹著現代文明的外衣:“我是男人,伺候媽擦洗不方便。”三哥的聲音淹沒在鍵盤敲擊聲中:“項目在關鍵期,請一天假扣全勤獎。”小弟的嘆息里混著嬰兒啼哭:“三個孩子纏著,實在分身乏術啊。”
只有我林秀的辭職信躺在人事部桌上。經理的惋惜言猶在耳:“主管位置多少人盯著,你這一走,回來怕只能從零開始。”可當醫生那句“晚期,最多半年”在耳邊炸開時,我滿眼都是母親枯瘦如柴的手腕——曾經抱著弟弟們搖啊搖,卻只會把破布娃娃塞給我的那雙手。
踏進老屋時藥味撲面而來。母親蜷在褪色的印花被里,像片枯葉。她渾濁的眼睛在我臉上辨認許久,突然亮起微弱的光:“秀兒...媽對不起你...”
三十年前的委屈突然翻涌。那個暴雨天我發燒到四十度,母親卻抱著吃壞肚子的弟弟守在醫院整夜。我裹著濕被子發抖時,她只說:“弟弟小,你是姐姐要懂事。”此刻她的淚蜿蜒在溝壑縱橫的臉上:“媽糊涂半輩子,把閨女當草...”
“喝水吧媽。”我把吸管湊近她干裂的唇邊,將往事壓回心底。
照顧癌末病人如同行走刀刃。半夜常被母親壓抑的呻吟驚醒。止痛針藥效漸弱時,她枯枝般的手會死死摳住床沿,指甲縫里嵌滿木屑。那天換褥瘡藥,腐肉氣味熏得我胃里翻江倒海。母親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讓護工來吧...臟...”她掌心滾燙,像塊烙鐵燙進我心里。
“您生我時更臟呢。”我笑著擰干熱毛巾,擦過她嶙峋的脊背。脊椎骨節節突起,像串蒙塵的念珠。
兄姐們的探望像蜻蜓點水。大姐放下進口水果便走:“護工費我們平攤。”二哥擱下蛋白粉:“缺錢說話。”小弟留下新被褥時嬰兒在門外哭嚎,他逃也似的離開。母親盯著天花板喃喃:“那年你爸走,他們也是這樣...”
除夕夜窗外煙花炸響時,母親精神奇跡般好轉。她倚著枕頭看我煮餃子,忽然說:“你六歲那年,用野花編了個戒指送我。”我手一顫,沸水濺在手背:“那么久的事,您還記得?”
“當寶呢,”母親眼底泛起水光,“藏在嫁妝匣最底層...后來被你弟翻出來扯壞了...”她咳得蜷成一團,瘦削的肩胛骨在單薄衣衫下劇烈聳動,如垂死掙扎的蝶翅。我急忙為她揉背,手下的骨頭硌得生疼。
煙花映亮她渾濁的眼:“秀兒...媽拖累你了...”
“說什么呢。”我把餃子吹涼遞過去。她只抿了口湯,便沉沉睡去。
清明前夜風雨大作。母親忽然清醒:“衣柜...樟木箱...”我在箱底摸到個硬物——褪色的紅絨盒里,竟躺著枚野花戒指。花瓣早已風干成褐色薄片,細鐵絲卻仍倔強地箍成圓環。
母親手指拂過干枯花瓣:“媽欠你...太多...”
“睡吧,明天給您煮小米粥。”我握緊她的手,脈搏微弱如游絲。
破曉時分,母親在我懷里輕得像團云絮。最后一縷氣息拂過我沾淚的臉頰時,窗外玉蘭樹正落下今春第一朵白花。
兄姐們接到消息陸續趕來時,母親枕邊野花戒指凝著晨光。我捻著干枯花瓣,三十年前那個把野花藏在背后的小女孩終于聽見了遲來的肯定。大姐摸著戒指突然哽咽:“我們錯得離譜...”
葬禮后樟木箱底多了張紙條,墨跡被淚水洇開:“秀兒,媽在野花戒指里...贖罪。”
院中玉蘭落盡時,我收到新公司的錄用通知。人事經理在電話里笑:“林主管,您照顧母親的經歷讓我們感動。”陽光穿過新抽的嫩葉,恍如母親最后的目光。
孝心是靈魂深處不滅的火焰,在生命寒冬中照見前路,焚盡遺憾的荊棘。當母親的手在我掌心變涼,才知所謂盡孝并非壯舉,而是病榻前一次次換藥、一夜夜守候的平凡堅持。
比爾·蓋茨曾道破這世間最樸素的真理:“世界上什么都可以等待,唯有孝順不能等待。”血緣或許有厚薄,但孝心不分貴賤。那些日夜守護的艱辛,最終在時光深處沉淀為生命的重量——它讓野草般的女兒活成了母親最后的春天。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世上多少悔恨,皆因不懂孝心是此刻的奔赴,而非來日的空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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