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不是我一個人撐不下去。”很多人看見和“照護”相關的新聞時,會發出這樣的感慨。
阿爾茨海默病好像已經成為了我們的“時代病”,我們恐懼、擔憂,又常常無能為力。“沒有文獻、書籍告訴我,怎樣照顧一個心智漸失、不發一語的親人?!闭Z言學家鄭秋豫說。開始照護患病的丈夫后,語言和知識失去效用,生活的規律被通通打亂,她從知名學者變成了“照顧另一個老人的老人”。
鄭秋豫24小時照顧丈夫,不斷告訴自己“我千萬不要生病”,還是確診了抑郁癥。她記錄下自己的經歷——既講如何照護摯愛的丈夫,也講如何照顧自己的身心。她說:“只有先保住自己的健康,才有能力繼續承擔照顧的重責。”
下文是鄭秋豫的自述,她不避諱表達自己在照護時的“被侵犯感”,不羞于談論自己將丈夫送入長照機構的選擇,也為“照護者如何照顧好自己、修復自己的身心健康”提供了切實可行的經驗。
本文摘選自《你忘了全世界,但我記得你》,經出版社授權推送,小標題為編者所擬,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
01.
沒有書籍告訴我
怎樣照顧一個失語的親人
怎么也沒有想到,有一天伏波會聽不懂我說的話,也不再開口說話。我們從無話不談的伴侶變成無法交談的夫妻。
我與伏波1978 年在美結婚,四十多年來感情很好,無話不談。我們的相遇及成婚是當時留學生之間很平常的模式:大家都是單槍匹馬到海外求學奮斗的青年男女,靠著有限的獎學金用功讀書,勤儉度日,沒有來自家鄉的經濟支持,也沒有返鄉探親的余錢。在異鄉,如果遇到從中國臺灣來的,個性相投、談得來的異性,很自然地就從談戀愛到互許終身,結成伴侶后相依為命。
我們在戀愛時便已無話不談,婚后,更養成了每日回家后,互相報告一天大事的習慣,交談和討論是我們家庭生活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伏波比較內向,總是言簡意賅,職場上從不巧言令色,私下里也從不甜言蜜語,唯獨回到家里身心放松時,對我或女兒嵐嵐會打開話匣子暢所欲言。
2013年間,他開始出現失智癥的癥狀。我明顯地感覺到,他一方面拒絕面對罹患心智疾病的可能,另一方面非常努力地維持正常生活。而我也默默地開始閱讀失智癥的種種資料,并將餐食調整為地中海飲食。
但即便如此,也沒能阻擋阿爾茨海默病的來襲。2014年后,癥狀越來越明顯,短程記憶開始衰減,經常忘東忘西;一向邏輯清晰的他,寫的字越來越凌亂,說話也越來越簡短。原本他方向感絕佳,認路、找路一流,定向感也開始變差,時常走錯方向,開車回家也過門不入。
直到退休的前一刻,一方面我收拾實驗室、造清冊準備交出,另一方面,卻因為工作研究的成果源源不斷,我仍專心投入,在心情上無法想象一夕之間從實驗室回歸家庭,成為照顧另一個老人的老人,必須面對的窘境與困難。
尤有甚者,身為語音學專家,我對口語韻律現象有自己的見解、有量化的證據,卻不記得有任何文獻強調或提醒在照顧病患時,語言溝通有多么重要。沒有文獻、書籍告訴我,怎樣照顧一個心智漸失、不發一語的親人。
不再能交談后,溝通只剩下每日最基本的吃喝拉撒盥洗就寢的詢問與回答,回答則從一兩個字的簡答變成用肢體語言表達,肯定與否定從點頭、搖頭、搖手變成用手推開,拒絕從別過臉去、輕輕推開變成用力地推走……
當代語言學大師喬姆斯基曾說過,語言是通往人類心靈的那扇窗戶。不再言語的伏波就此關上了他心靈的窗戶,離人群越來越遠。我和女兒再也無從得知他的內心世界,在面對他或思念他時,只感受到無盡的孤寂。
02.
明知他是病人,
我仍然覺得被侵犯、被踩到底線
我等了又等,不知過去了多久,杯盤輕輕相撞的聲音仍不停歇,想著在家里屬于我的疆土又再次失守,我從書房的地鋪上爬起來,走進廚房。這時映入眼簾的,是各式杯盤和鍋碗瓢盆雜亂地散放一室;而伏波則踩在廚房用的椅凳上,毫無章法地把杯盤往櫥柜里重新擺放。
我開始好聲好氣地勸他回房間睡覺,他回答說:“你先去睡吧!我這里有事,我做完了就去睡。”我只好回書房,繼續聽著玻璃、瓷器互相碰撞的聲音。
如此重復幾個回合后,我已忍無可忍,在心里對自己說:“他是病人,我得忍讓。但我是人,也有情緒,我也有權偶爾發個小脾氣發泄一下?!?/p>
于是我起身走回廚房,不再好聲好氣地對伏波說:“這是我的廚房!你又不做廚房的事,為什么要亂動這些杯盤?”
他也生氣了:“這也是我的家,怎么說是你的廚房,我就不能動呢?”
“可是我放碗盤都有固定的位置。你這樣一移動,明天早上準備早飯時,要用什么都找不到了!”
這個劇目也就這樣每晚重復上演,到深夜仍不停歇。我每到晚上就擔心又緊張,不知又到何時才能躺下入睡。
每天早上起床,廚房里又再度響起玻璃杯和瓷器輕輕相撞之聲,這回是輪到我和用人再度把杯盤碗碟歸回原位的聲音。
伏波到底是怎么了?說也不聽,勸也不行,到底要怎樣才能讓他停止呢?
廚房向來是我的專屬之地。共同生活的四十多年里,伏波來到廚房,無非是燒熱水泡茶或是煮咖啡。我不在家時,他會用電鍋、微波爐加熱午餐或是煮幾個水餃;我在家時,他進廚房只是為了找我說話。
他對烹飪毫無興趣,對付生的食材除了丟到水里煮熟,不愿嘗試任何其他方式。
而我則從小就喜歡在廚房里打轉。我是老大,自幼就被母親吆喝著在廚房打雜,但絲毫不以為意,耳濡目染各種廚事、雜活長大。赴美讀學位時,一旦穿上圍裙、手持菜刀,立刻擺出磨刀霍霍的架勢,包餃子、紅燒肉,蒸、炒、煎、煮,還學西式烘焙,樣樣手到擒來。
從我二十四歲出國讀書到六十八歲退休的四十四年里,無論工作多忙,準備三餐從不假他人之手。廚房一直是我從事學術研究以外,結合數學和化學的另一個實驗室,也因此我自有一套管理廚房的方法,那就是每件東西都有固定的位置,用畢洗凈就立刻歸回原位。而且杯子、碗盤一定用熱水洗凈,干透了才歸位,鍋具、爐灶、料理臺也比照處理。
所以我的廚房永遠干爽明亮,油漬、油味無所遁形,杯盤、廚具永遠有序。未曾料到,我獨自一人打理多年的廚房,竟每晚都會遭到洗劫!
明知伏波是病人,無法控制行為,但我仍然覺得被侵犯,覺得不被尊重,覺得底線被踩到了。
退休照顧伏波以來,我在他面前總是笑臉相迎,好言相勸,設法不表現出我情緒的波動。輕聲細語一點也不難,因為我們夫妻向來彼此尊重,有事商議,幾乎不曾惡言相向,沒必要抬高聲音說話。
我從未料到有一天在我自己的家中,伏波會每夜每夜到廚房里,踩著椅凳,不休止地搬動一切他看得見、碰得到的東西;而屬于我的廚房,每晚都失守淪陷,不再有序。
我每夜與自己論戰:我當然可以生氣,但不要太當真;我當然可以發泄一下情緒,但不能太頻繁;我當然可以對他發一點脾氣,但不必真的動氣;我可以對他大聲,但不能太久……于是我每夜在“我可以如何、不可以如何”中,漸漸進退失據。
因為不再能與伏波講理,我才真正體會到什么是不可理喻的無奈。不是他聽不進、講不通,而是他已漸漸失去接收信息的能力,只對短句有反應了。
只要我一連串說上幾個句子:“你怎么又把廚房弄亂了?你又把碗盤的次序搞得一塌糊涂,這樣我什么也找不到,明天早上到廚房就得先收拾,什么時候才能吃上早飯?……”他已無法理解,為什么我會對著他喋喋不休地抱怨;他也不再能用言語告訴我,為什么他要移動擺放得好好的東西。他只會用茫然的眼神看著我,一臉不解地說:“你為什么生氣?”
??!原來他聽不懂我說的話了。講什么都沒有意義了,再也不能交流了,我不能跟他談話了,我不知道他想什么、為什么,他也不能告訴我任何事。我躺在地鋪上,束手無策,淚流滿面。
而我更不知道的是,廚房失守,只不過是日子更艱難的開始罷了。
03.
經歷多次天人交戰后,
我把他送進了照護機構
天亮了,我又是一夜未眠!一整夜我都是睡睡醒醒,對窗外的聲響、門外的動靜了如指掌。我的腸躁癥已成習慣性,每夜要起來去廁所六七次;再加上我總是側耳傾聽伏波的動靜,隨時準備跳起來去處理突發狀況。
一夜一夜就這樣過去了,而我竟已不知一覺睡到天明的滋味。
我原來不是這樣的??!我一向都是好睡型的人,從來不識失眠為何物。
結束工作,全職照顧伏波以后,我變得雖然非常困倦地躺在床上,卻總是無法入睡。
首先是晚上九點左右,伏波睡前去淋浴,一進浴室就是三小時。我在床上輾轉反側,聽著浴室里嘩嘩的水聲,怎樣也無法入睡;直到忍無可忍,終究按捺不住,起身去勸他上床睡覺。
經過一番哄勸、爭辯和拉扯,等我終于把他拉回臥室,往往已經過了一兩個小時。待兩人都躺到床上時,至少已是半夜兩點鐘。他開始打呼,而累極的我卻不再能入睡,輾轉睜眼到天明。
這樣折騰到半夜兩點,兩人都躺下,把燈也關了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還未等到我入睡,他就起身開燈,毫無倦意地到廚房開始搬動杯盤。我聽著杯盤輕輕碰撞的聲響,絲毫沒有停止之意,又不知他下一步要干什么,如何能安心入夢?只能起身去廚房,再次從哄勸開始,直到兩人都動了脾氣。
隨著病情的發展,他夜間醒來時已不再能辨別時間,不看床邊的鬧鐘,動作也不再輕巧,而是“啪”的一聲突然把燈打開,然后開始搖我,要我醒來。被搖醒的我用雙手遮眼避開刺目的燈光,不愿起身。
伏波一邊搖我,一邊說:“不早了,起來了,我們去散步!”大半夜的散什么步?于是又開始一場解釋和爭辯,費盡唇舌,才能把他勸回床上。
什么時候一夜好眠變成奢望了?多么懷念那些躺下去就入睡的歲月!多么盼望能有個一覺酣睡到天明的夜晚,天明時能夠緩緩地醒來,伸個懶腰,神清氣爽地睜開雙眼,迎接新的一天!
散步原是伏波最喜歡的活動之一,也是適合老人的運動。但曾幾何時,就連散個步也充滿了變量。
散步時想聊天,卻沒有回應;想放松,卻得不時回頭確定伏波跟在身后。一旦出門,就不確定何時能掉頭回家;就算到了家門口,也不能確定他是否肯進門。
我明知照顧失智的家人,于他,是對我做一場漫長的告別;于我,是陪伴他走最后那一段黑暗的長路。我原以為自己可以做他黑暗中的一盞明燈,卻日益疑惑我還可以照亮他多久。
我明知艱難,但這條陪伴與照顧之路上的重重困難,大多是不能預期也無法準備的,我只能每日且戰且走地摸索前進。
病初,伏波的短程記憶流失緩慢,長程記憶大致無礙,認知障礙也有限。但到了某個階段,他幾乎不再有短程記憶,長程記憶也分崩離析,認知能力開始像滑滑梯一樣收不住地下滑。
我每天都可能要面對新的突發狀況;昨天還有用的方法,也不保證今天還管用。
過程中所經歷的大小挫折和求助無門,真是難以言喻,而我也越來越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出解決方案。
在經歷了多次的天人交戰后,我終于把伏波送往照顧機構,開始新的共同照顧模式:平日他在機構接受照顧,需送急診或住院則換由我負責。這個模式終于讓我有了依靠,而伏波也因此得到了更好的照顧。
從文獻中得知,失智患者的病況有許多個別差異,亦即沒有一本參考書可以像教戰手冊一樣,告訴失智病患的家屬,在什么情況下做什么處理。
在家照顧時,每當有一個新狀況發生,我總是很焦慮又緊張,認為我的責任是盡快找出解決方案,但又擔心會處理失當。
如果實在因為伏波一再抗拒,直到我們雙方都精疲力竭,而我因束手無策不得不選擇放棄時,那種無計可施的沮喪著實無法形容。一再獨自地面對,是多么的孤單又無助;次次的心情起伏,是多么的無奈又傷心;最后不得不放棄時,又是多么的自責又歉疚。
在伏波漫長又黑暗的病途上,原本只有我這一盞孤獨的燈。不過自從他進入機構接受照顧,我每周去探望,發現他前行時,身旁已有許多盞燈。我不再是那盞孤獨的燈,而是許多燈里,最明亮的那一盞。
04.
我也生病了,
我決定做一個聽話的病人
我可能有一點不對勁,但應該不太嚴重。
我有點食不知味,夜不成眠,但那只是由于伏波的狀況頻出,經常讓我措手不及、應付不來、焦頭爛額又束手無策。那早已是我的日常,我應該已經習慣很久了,我只是有點太累,有點太焦慮罷了。
我向來喜歡閱讀,不過有好長一段時間,就算攤開書本,我也不太能專心,一天也看不了幾頁,但那只是因為伏波時不時出狀況,我隨時得一躍而起。
我也有好長一段時間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了,但新冠肺炎疫情嚴峻,大家都枯坐家中多時,不過是無聊太久罷了。這應該沒什么關系!
而且,我怎么可以生病?我當然不能生??!
家里只有伏波和我兩個人。病人是伏波,他失智了,需要照顧;我是唯一能照顧他的人,也是他唯一能依賴的人。
親朋好友總是提醒我要小心,所以我也總是努力地照顧自己。我若是生病了,伏波怎么辦?我絕對不能生病!
我們家也輪不到我生??!
我一向很健康,血壓、膽固醇和血糖都沒有問題,從來不需要服用什么藥物,就是偶爾有些腸胃失調。我作息規律,生活健康,每天早上六點半到七點半溫和地運動一小時,從不間斷。我一向管理全家的飲食,少油與鹽、多蔬果,并攝取足夠的膳食纖維和蛋白質,三餐定時。
我雖然食不知味,但從不曾錯過一餐。我雖然睡眠不好,可是只要伏波上床了,我就也趕快去躺下。
倒是我的腸躁癥越來越嚴重,好不容易睡著了,半夜卻得起來上廁所,而且次數越來越頻繁。無奈之下,我掛了門診,向看了多年的肝膽腸胃科醫師求助。他了解情況后,搖著頭說可以給我開點藥,但腸躁癥多半是壓力造成的,我應該知道怎么辦。我服了一個月的藥但改善有限,也就認了,不再就醫。
我的衣服都變得寬松了,那不過就是因為夏天太熱,胃口欠佳而瘦了一點,沒必要踩到體重器上真的去稱一下。
但伏波的突發狀況倒是越來越多。不再能與他溝通后,他總是拒絕一切,原地不動,而我和用人聯手也經常不能移動他半步。
事態越來越嚴重,我實在照顧不來,和嵐嵐商議后,無奈地做出了送他進入長照機構,接受專業照顧的決定。
嵐嵐在爸爸離家前回臺。近三年未見,她向我走來,伸手抱住我的第一句話是:“媽媽怎么變這么小只了!”
醫師的診斷是我患了憂郁癥,但她強調我的癥狀很輕,只要配合醫師治療,服用適當的藥物,假以時日定能痊愈。她開了抗焦慮和助眠的藥物,安排了下一次的門診時間,囑我安心服藥,時間到了要按時服藥及復診。
逃避了這么久,終究還是得接受和面對。我決定不再拖延,做一個聽話、合作的病人,能夠越早停藥越好。
我原是嗜睡的人,開始服用少量安眠藥后,不久即得以安睡,于是遵從醫囑逐漸減藥,約六周后,就只有偶爾需要助眠了。腸躁癥沒有服藥,竟能逐日好轉。
焦慮的部分,因經歷伏波進入照顧機構后數度急診及一度住院,則時有起伏。不過,在服藥六個月后,我與醫師商議停藥試試看。
這段時間,伏波接受了治療,情緒的躁動漸漸平靜,也逐漸適應了在機構的生活。他一次也不曾找過我,從未要求回家,從不挑剔膳食,總是身上干凈,衣著整齊。
我每周去探望,見到他時,他有時笑逐顏開,有時全無反應。我離開時,他或是目送我,或是回到自己的世界,從不曾顯露過任何情緒波動。
他漸漸適應了機構的專業團體照顧,而我也慢慢接受了他已離家的事實。
我發現我雖然還是沒能完全打起精神,但重拾了荒廢多時的閱讀后,終于又能專心,也找回了一目十行的功力。
除了閱讀,我也重拾了對烹飪的熱愛。每周嘗試用豬肉搭配不同蔬菜的餃子餡;冬天試做各種柑橘組合的橘子果醬;過年期間,實驗了好幾款不同配方的年糕。
我開始偶爾參與些學術活動,開會時,不再提心吊膽和憂心如焚。
我恢復了放下多時的社團活動,漸漸又開始了社交生活,不必時時看表,也不必堅持在出門最多三小時后踏上回家的路程。
那些伏波與我一起參加了幾十年的活動,我現在勇敢地只身前往。
05.
重新關照自己的健康,
組建我的“后援小組”
伏波進入長照機構約半年后,我開始整理自身放下了將近五年的健康問題。
首先要“修理”的,是我已經用了超過七十年,拇指外翻而嚴重變形的雙腳。外科手術一次修理一只病足,受點刺骨之痛,休養三個月痊愈后,再輪到另一只病足接受同樣的手術。
兩腳術后要不了幾天,我的生活便可自理,但我的行動會有近半年的時間受到影響。
在我不能行動自如的這段時間,受影響最多的人不僅是我本人,還包括已入住長照機構的伏波,我是他的緊急狀況聯絡人,如果我不能一躍而起、奪門而出去配合他的緊急需求,必須在術前有所安排。因為進入長照機構的住民,無論是去醫院就診或因任何原因離開機構,都需要家屬或監護人接手配合照顧,即所謂的共同照顧。
所以我必須安排在我術后的半年內,當伏波發生狀況,能有其他的緊急聯絡人及時配合并做出相應的處理。
怎么辦呢?我是老人,兩個妹妹也不年輕且各有狀況。我要怎么解決呢?
我忽然靈機一動。半年的時間不短,如果只找一位好友協助,他必須時時待命,這負擔也未免太重。我何不找幾位好友組成一個“后援小組”,一旦有緊急狀況出現,共同分擔重任?
這么一想,我心中立刻有了方案:后援小組支援我的時間是3月到9月間的六至七個月,任務是一旦伏波需去急診或住院時,赴醫院協助入院的接應,并提供就診或住院需要的物品。
至于聘用二十四小時的看護,則由行動不便的我從家中用電話遙控。
我隨即組成一個以“秋豫后援”為名、成員共六位的群組。這六位朋友加入群組后,紛紛自我介紹,并告知若有事不能分身或外出旅行前,會先在群組內發出通知,與其他成員協調時間。
拜當代社交應用軟件的實時性與老友們立刻應允之誼,這個方案從發想到完成,只用了一小時的時間。此時,我心中的大石落地,知道我可以按時安心地入院動手術。
在日后的半年中,這個后援小組有如六個護法,堅定地守護著我,隨時準備伸出援手,處理我在復原過程中可能遇到的一切難題。我經常向成員報告自己的復原情況。小組成員們如不在臺北,也都會在群組里交代清楚。
更幸運的是,我術后的復原比預期的好。3月初動第一只腳的手術,4月初,我便通知小組已能緩慢地行走,我已可自己處理伏波的臨時狀況了。7月中旬,第二只腳的手術更順利,而此時的我也已有經驗,7月底便通知小組,我可以自行處理。
換言之,我的后援小組至今備而未用,但這個小組所給我帶來的心理安定,筆墨無法形容。
06.
陀螺一樣的我,
決定卸下無盡的責任
每逢年底,我女嵐嵐都會返臺探親。
這次的返鄉之旅,除了探望伏波,除了與我相聚,她還打算做些什么?我又要做些什么呢?她的角色于我是女兒,于兒時同窗是多年好友。我們母女雖然感情極好,但我于她又是個什么樣的母親呢?
我忽然醒悟,從她出生以來,我一直過著像陀螺般轉個不停的生活。好比一個街頭雜耍賣藝者,只有兩只手卻控制著三四個球,輪流向上丟著,不能落地,在各種責任中不斷地調整,求取平衡。
每逢假日,我是家庭主婦,必是買菜、做家務馬不停蹄;每逢年節,我是媳婦,必得做一桌好菜笑顏侍親。直到嵐嵐離家去求學前,每當做完了家務,我就帶著她去實驗室“一起做功課”。她學成就業后,從此變成一年見一兩次面的客人。
她從小就與父母十分親近,但我除了研究工作占去的時間,還需扮演為人子女、媳婦、妻子、母親的角色。無論我多么希望多給女兒一些時間,母親這角色總分不到多少時間!除了她幼時偶爾小病,我才會暫時放下一切,我作為母親的時間實在有限,以致她小時候曾對我說過:“媽媽,你現在可不可以專心聽我說話?”
隨著嵐嵐成年后學成就業,伏波失智需要照顧,我的角色成了全職照顧者,一切以伏波為第一。我與女兒是貼心好友,我會向她尋求心靈支持,而我作為母親的角色更越發淡去。
嵐嵐回家,我倆當然要結伴探望爸爸,但我已不再需要照顧伏波的生活起居,我于是向嵐嵐宣布:她在臺期間,我打算嘗試全程都只做她的母親。
嵐嵐抵臺后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們母女便一起去探望伏波,此時我倆是妻子和女兒。
冬日的陽光溫暖如春,我們推著輪椅,把伏波帶到庭院中,讓他沐浴在陽光下。
伏波儀容整潔,服裝清潔,我握握他的手,看到他的指甲修剪齊整,也感受著那熟悉的溫暖。我探手到他頸后,也伸手到他袖中,知道他干凈如昔。我和嵐嵐對他說話,也彼此交談,并輪流喂他吃飯。
因為我每周探望伏波時都會照幾張相片,傳給嵐嵐看,所以她對爸爸的現況并不詫異,平靜地擁抱最愛的爸爸,握他的手,看著他不再行走、不再識人,也不再言語。
溫暖的陽光下,伏波的眼睛漸漸有了些神采,緩緩地伸出一只手來,拉住嵐嵐的外套。我們把這行為看在眼里,很有默契地沒有多做解釋;更不會加以渲染,說他終于認出了女兒。因為我們都理解失智病癥的不可逆,只望他能吃、能睡、身體健康、生活安穩。我們再沒有期待,更不會強行解讀他偶然的行為。
回想伏波向來溫文有禮,對人大方,事親至孝,善待手足,教學認真,處事公正。對嵐嵐,他是無役不予的父親;對我,他是百分百信賴的丈夫。他無法選擇如何走完人生,但至少他已無憾。現在的他,除了本能所需,已沒有任何要求,不會期待有人探望,也不會悲傷沒有親人在身邊,不再畏懼老病死亡。只要他能受到好的照顧,這對他未嘗不是另一種福報與解脫。
而探望他是我們的意愿,從不是他的要求,所以此刻的我們,見到他時再無所求。他見到我們如果沒有反應,我們不再悲哀;他見到我們如果笑逐顏開,我們與他同樂。現在是我們母女疼他、愛他,他對我們不需再有任何表示。作為妻子,我就盡心盡力與盡責了。
我與照顧機構的醫護人員討論,結論是探望也不必過于頻繁,仍維持一周一次,以免影響伏波的正常活動與作息,于是我才與嵐嵐規劃我倆的活動。
這次嵐嵐返家,我們母女赴礁溪進行了一趟輕松、愜意的休憩之旅。除了去礁溪度假,嵐嵐在家的其他日子,我沒做任何安排,只是全程陪伴著吃吃喝喝、走走逛逛,或在家做些她從小就喜歡的家??谖?。
回想從抱著剛出生的她自醫院回家,我就讓她獨自住進自己的房間,培養獨立;從初中到高中六年,我把她送入寄宿學校,接受團體生活磨煉;大學時,她便離家遠赴異鄉,從此離鄉背井,獨自打拼至今。也是直到如今,我才終于心無旁騖地享受了作為全職母親的快樂。
假期結束后,嵐嵐如期返美。我發現自己不再打不起精神,不再過一天是一天,而是精神飽滿地規劃母女下一次的同游,安排與友人相聚,閱讀好書,享受喜好。
以往肩負的責任終于多已卸下,我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負責?,F在我的人生已是即將西下的夕陽,剩余的責任,僅有在伏波需要時才為人妻,女兒需要時才為人母。
今后的我,就無牽無掛地回歸自己,好好地度過也為時有限的剩余時光。
本文摘編自
《你忘了全世界,但我記得你》
副標題: 語言學家和她失智失語的丈夫
作者: 鄭秋豫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出品方: 大方
出版年: 2025-4-10
編輯 | 草兒
主編 | 魏冰心
配圖 | 《浮云世事》《桃姐》《天水圍的日與夜》《夢想》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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