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婦女報

人物簡介：何冀平，中國著名劇作家、編劇。1951年出生，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曾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編劇，后移居香港。代表作有話劇《天下第一樓》《德齡與慈禧》《甲子園》等；電影《新龍門客棧》《黃飛鴻》《投名狀》《明月幾時有》等；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等。熊維西/攝

6月2日晚，首都劇場的舞臺燈光再度聚焦北京人藝經典話劇《天下第一樓》。當大幕拉開，這座承載著時代變遷與人生百味的“危樓”，迎來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第600場演出。從1988年首演至今，37載時光流轉，四代演員接力傳承，讓“福聚德”的興衰故事跨越歲月，依然在觀眾心中激起漣漪。

這場演出不僅是對舞臺藝術生命力的致敬，更折射出劇作家何冀平筆下人物的魅力。作為中國當代戲劇界的標志性女性創作者，何冀平的作品始終以細膩的女性視角洞察人性。演出結束后，何冀平在北京人藝的后臺接受了中國婦女報全媒體記者的采訪。在道具與布景間，她回溯創作初心，講述角色背后的故事。以下是她的口述——

■ 口述：何冀平 著名劇作家

■ 記錄：熊維西 中國婦女報全媒體記者

我寫戲不能沒有女主角

《天下第一樓》已持續演出37年，6月2日的第600場演出，意義非凡。歷經4代演員的更迭傳承，如今展現在觀眾眼前的是第四版演員帶來的精彩演繹。這部戲人物經歷復雜、演繹難度大，每一代演員都有著不同的詮釋，青年演員更要下足功夫才能把握角色精髓。令我欣慰的是，他們都全力以赴，通過自己的摸索將角色塑造得立體豐滿。畢竟劇本無法寫盡人物一生，背后的故事需要演員用心挖掘。

現在，我會通過社交媒體了解觀眾反饋，雖然受地域限制，獲取信息有限，但也由此發現，當觀眾走進劇場都能夠有所收獲。對我而言，一直希望自己的劇能如詩一般，讓不同心境的人讀出不同的感悟。只要觀眾能在劇中找到與自己生活經歷共鳴的地方，這部作品于我而言，就是成功的。

記得在1985年，我在一篇外國報道中看到，有人將烤鴨師傅形容為“不亞于演奏巴赫樂曲的音樂家”。這個獨特的視角，瞬間點燃了我創作的靈感，讓我萌生了以烤鴨店為背景創作一部話劇的想法。那時，常有親戚朋友來北京游玩，我帶他們品嘗烤鴨時發現，服務員竟對烤鴨的做法一問三不知，這更加堅定了我創作的決心。為了寫好這部后來名為《天下第一樓》的作品，我走進烤鴨店體驗生活，從前廳到后廚，進行全方位觀察。不僅如此，我還親自上手實踐，甚至考取了二級廚師證。就這樣，我沉浸其中，歷時三年，幾經易稿，終于完成了這部講述“福聚德”興衰故事的劇本。

在創作《天下第一樓》時，我曾因為找不到結尾而選擇停筆整整一年。后來偶然讀到一副上聯為康熙所作、下聯為紀曉嵐所書的對聯。上聯“好一座危樓，誰是主人誰是客”，下聯“只三間老屋，半宜明月半宜風”，其中的“樓”字深深吸引了我。因為我的這部戲就是以“樓”為主線，串聯起清朝末年、1917年張勛復辟及南京政府時期三個時代節點，展現主人公在大時代中的命運浮沉，從起樓時的金碧輝煌到人去樓空的蒼涼。我把對聯中的“半”字改成“時”字，“時宜明月時宜風”，暗喻盡管時光流逝，星移斗轉，但是不改當初舊貌。這副對聯恰好暗合“樓起樓塌”的敘事脈絡，承載了劇本的中心主題，于是我將其定為結尾。

創作中另一個突破點是女性角色的設置。考慮到1917年的餐飲行業基本沒有女性從業者的真實背景，而我寫的戲又不能沒有女主角，我虛構了玉雛兒這一角色，賦予她盧孟實紅顏知己的身份。她是一個極具智慧的女孩子，清楚自己的位置，始終保持著自強不息的態度。曹禺院長在閱讀劇本的時候曾經說過，“玉雛兒的結局會很好”。但其實我在劇本里并沒有明確她的結局走向。我想，曹禺院長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他從字里行間看到了玉雛兒內在的清醒與堅韌。

關于玉雛兒的結局，人藝版中她的悄然離開并非情感的終結，而是時代洪流下的無奈離散。我始終相信，她與盧孟實的情感超越了世俗的聚散，那份知己般的默契會成為貫穿彼此生命的底色。這種處理在后續改編中呈現出不同形態：電視劇版中，我為她安排了更圓滿的歸宿；粵語版則與司徒慧焯導演合作，我們認為僅通過她與盧孟實“一巴掌”的沖突后黯然離場的處理，情感表達不夠充分，于是新增了一場和解對話，讓兩人得以剖白內心，其中洛英（玉雛兒）那句“無論山高水深，我們尋平處坐，向寬處行。”也成為令觀眾印象深刻的記憶點。這場戲雖短短200字，卻補全了人物的情感層次，達到了不錯的藝術效果。

其實我認為每部戲的主角都是劇作家自己，玉雛兒身上有我自己的影子，我想把內心的情感與思想注入這個角色，更希望現在和未來的女性觀眾在看到玉雛兒后都會有感觸，從這個角色中找到啟迪、找到自己。

德齡是我偏愛的女主角

就在不久前，同樣由我創作的《德齡與慈禧》在第三十五屆澳門藝術節上再次上演。與《天下第一樓》不同，我在這部話劇中設置了兩個女主角，她們一老一少、一高一低、一尊一卑、一中一西，我在這種強烈的對立關系中找到了文化與情感的融合點，將雙女主對中西文化的沖撞融入了劇情。這一創作思路是貫穿全劇的核心創作設想，也映射了我在香港生活35年對中西文化碰撞的深刻感受。

德齡是我尤為偏愛的女性角色之一。她生于中國長于中國，卻又接受了系統的西方教育，身上天然兼具中西兩種文化特質。她如同一股清新的風，悄然吹進了重門深鎖、陳規密布的紫禁城。塑造這樣一個角色，絕非易事，需要極強的理解與表演功力。

回想起來，《德齡與慈禧》創作于1997年，1998年首次公演，到如今也已歷經27年的歲月。自公演以來，《德齡與慈禧》就像帶著某種時代的默契，在不同的舞臺上與觀眾相遇。27年間，這部戲多次復排，去年完成了全國巡演；今年5月下旬在澳門演出時依然反響熱烈，謝幕時收獲了長達10分鐘的掌聲。目前，新加坡也發出了演出邀請，內地也計劃在部分城市繼續開展巡演。令我驚喜的是，有大約8所大專院校想要將這部戲用作學生畢業作品，我都免費授權給他們排演。看到孩子們和年輕人喜愛這部戲，我感到非常開心。

現在，我正與87版電視劇《紅樓夢》的作曲王立平合作制作音樂劇《紅樓夢》。這部音樂劇由中國香港特區政府投資，沿用了粵語版話劇《天下第一樓》、話劇《德齡與慈禧》和越劇《蘇東坡》的香港一線創作班底，包括導演司徒慧焯及燈光舞美等專業人員，計劃在2027年香港回歸30周年的夏天推出。劇本中包含曹雪芹的詞、王立平老師配曲的13首歌曲，而一部音樂劇通常需要約30首曲目，因此剩下的十幾首將由我負責作詞，王老師重新配曲。我們還將與導演共同打磨舞蹈編排、情節節奏、人物塑造等細節，這無疑是一項龐大且充滿挑戰的工程。我期待能通過多元藝術形式的融合，為經典文學注入新的生命力，以這部作品向香港回歸30周年致敬。

人很難說清自己，但作品能說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