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突然想起，陪伴父親時間最長的，大概就是那把弦子了。

當父親弦子響起的時候,仿佛世界都安靜下來，隨著或喜或悲的音符，我的記憶也隨之飄遠。從我記事起，弦子就一直陪伴著他。

小時候，在澠池劇團工作的父親經常出差演出，我就跟著他，晚上戲要開演的時候，我就坐在他旁邊的小板凳上，看著他手里的弦子在琴筒上自由地滑動，發出清脆好聽的聲音，雖然那時候小，并不懂指法，但就覺得父親的動作特別優美，很舒展。他那時候的神情，我到現在都記得特別清楚：每次一投入演奏，眼睛就微微閉上，整個人都沉浸在戲曲里，完全忘了周圍的一切。一段終了，他才慢慢睜開眼。

后來每次提起這段，父親總會笑起來，說我那時候最愛偷偷跟他說：“等你撒戲，咱出去轉轉”。意思就是想讓他帶我出去買好吃的，小心思被他記到現在。但我可不想承認自己是個小饞貓，其實我知道，爸話里的真實意思，應該是覺得我小時候小可愛還有點耍小聰明吧。

說真的，小時候并不喜歡戲曲，咿咿呀呀的，一個字能拖半天，覺得特沒意思，所以就算從小耳濡目染，我也沒被熏陶成愛好，更沒學他拉弦子。我爸呢，可能覺得這輩子的手藝要是丟了太可惜，就教了妹妹。好在妹對樂器挺有悟性，繼承了爸的手藝。這讓爸心里挺安慰的，覺得這手藝沒斷，能當飯碗，偶爾還能和他搭伙唱上幾句，多開心。

記得母親在世的時候，對老爸整天拉弦子、四處演出，其實并不是特別支持。一來是顧不上家，家里的大小事都得她一個人扛；二來，劇團那時候條件確實苦，工資也不高。但在我爸眼里，這根本不算苦，那是他最大的快樂。他年輕的時候，為了進劇團，連推薦上大學的機會都放棄了。要知道，能碰到這樣的機會是有多難得啊！

雖然他錯過了人生中一個挺重要的轉折點，但也找到了他一生的熱愛。現在想想，也許，還是挺值得的吧。

模模糊糊記得，跟著我爸在劇團的那段日子，總是熱熱鬧鬧的，耳邊總會有人哼著段子，或是練習各種樂器，或是一群人在一起歡聲笑語。現在想來，這和大多其它事業單位的環境的確是截然不同的，沒有那么嚴肅，也沒有那么拘束。而且依稀記得，團里的叔叔阿姨們對我都特別好。

后來，因為要上學，不能跟著爸爸出去了，我就盼著他回家，因為他每次回來總會給我帶點小禮物，粉頭花，紅鴨絨襖，小紅皮鞋等等，讓我印象深刻。后來我有了女兒，也忍不住給她買了這些。幸福的記憶雖模糊了，但卻滋養了我的童年。

為了養家糊口，在我上小學那會兒，爸還是離開了劇團，去了糧所上班。那時，他剛四十多歲。那些年，記憶里好像很少再聽到他拉弦子的聲音了。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忙著賺錢養家：開飯店、下鄉收糧食、開糧店、包車賺錢……當然，我媽也一直和他并肩作戰。那些日子，家里沒有弦子的悠揚，更多的是為了生活奔波的快節奏。而拉弦子，是需要靜下心來才能好好拉上一曲的，當時，哪還有那個閑情逸致。

現在想來，我爸這個文藝工作者竟能拉下臉面拉著三輪車換糧食賺錢，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爸退休后，習慣了忙碌的他又按捺不住，重新拾起了老本行。他組織了一個樂隊，在全縣還挺有名氣。村里誰家辦紅白喜事需要請個樂隊，都先想到我爸。遠近村都來找他。后來，他又置辦了舞臺車、音響設備，干脆自己也搞起了婚慶公司。那段時間，他特別忙，演員們也時常聚到我家排練、聊天，每次我回家，家里總是熱熱鬧鬧的。

雖然我融不進他們的圈子，但能明顯感覺到我爸在他們中間的威望有多高。很多人從老遠跑來，就為了聽他拉上一曲，甚至能讓跟著弦子唱上兩句。

我爸教了不少徒弟，有表姐、我親妹，還有村里的愛好者，記得村里有位親人，為了能跟著我爸學拉弦子，真是下了不少功夫，買了把好弦子，還時常捎些煙酒表示心意。跟著學了些指法后，回家就關在屋里，一天到晚拉著那弦子，雖然好幾個月也拉流暢一曲也不容易，但那份投入的快樂是藏不住的。可惜，我爸這位好伙伴、好徒弟，幾年前已經去世了。

爸爸年紀慢慢大了，做婚慶公司也確實有點力不從心了。于是，他又和老伙計們一起，回到了劇團，重新拉起了他的大弦。

那幾年的時光，父親是快樂的，回家看他時，和他一起吃劇團的大鍋飯又讓我回到了童年時光。團里有幾位叔叔，雖然很多年沒有見，但依然是記憶中的熟悉和親切，見我會驚訝的說，這是嬋嬋啊？小時候天天領著的。是啊，不覺幾十年都過去了。

的確時光不饒人啊，在爸又回團工作幾年后，那段時間，在劇團接連暈倒了兩次，大家都特別擔心。雖然現在劇團的條件比以前好太多了，但對于七十多歲的老人來說，演出還是太耗體力了。于是，他徹底地離開了劇團。

是該好好休息了，畢竟老了，雖然早幾年在同齡人里，他顯得格外精神，我總感覺他還年輕著呢。直到有一次，我回家給他打掃衛生，和他一起往高的地方釘釘子時，突然發現他有點吃力，那一刻，我才真切地意識到：我爸，真的老了。

即使徹底退了團，但他也閑不住的。一些民營劇團又把他請走了，天天帶著他出去活動。雖然我沒去過他的演出現場，但每次回家前，我都要先問問：“爸最近有演出嗎？”要是沒活動，我才敢回去看他。感覺他比我們上班都忙，總有人找他拉弦子。

過年過節的時候，家里要是熱鬧，十有八九是因為我爸的弦子。他的弦子一響，準有人上門來搭腔：“老師，來段！”這一唱，呼朋引伴的，不一會兒，屋里就擠滿了人，大家就開始你一段我一段地搶著唱起來。

我爸拉了一輩子弦子，但他從不因為哪個演員唱得好就特別給面子，唱得不好就不給伴奏。他對誰都一樣，跟著演員的節奏走，認真伺候好每一個演員。而且，每次演奏都特別投入，從頭到尾，完全沉浸在音樂里，絕不敷衍。無論是在村里的小院，還是縣城省里的大舞臺，他都一樣認真。這一點，我特別感動。

在他看來，這也許就是他的習慣，沒什么特別的；但在我眼里，這份熱愛已經融入了他的生命，和他密不可分了。而且，他太平易近人，什么樣的演員想唱他都會給伴奏。

爸熱愛弦子一輩子，也干了一輩子，在他那個領域，在我們縣里也算小有名氣。但他始終沒走出縣城，除了劇團組織的一些到省里或北京的演出，他自己并沒在更大的平臺上發展過。這個問題，我以前從來沒想過要問過他為什么，現在也沒必要問了。

不過，從澠池縣劇團里，走出了不少戲曲名家，像馬琪、周玉珍、王榮光這些前輩，爸和他們都是情誼深厚的同事，現在想來，那段時光也真是一段屬于劇團的輝煌歲月、黃金時代啊。

這兩年，我裝了個小錄音棚，曾跟爸商量，想把他的那些拿手曲子好好整理整理，錄成一張專輯。但他總是興趣不大，覺得沒必要折騰。這點，我是真挺遺憾的。但轉念一想，也不能強求啊。老人開心就好，只要他健康、幸福，想做什么，我們做子女的除了支持，也做不了太多。

就是這樣一位沒什么大名氣，普普通通的父親，他有著自己一生的熱愛，有永不減少的熱情，這本身就已經很了不起了。這份平淡中的熱愛，或許，就是最真實的幸福吧。

謹以此文，祝爸爸健康長壽，快樂幸福，也祝全天下父親，節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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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嬋

《文旅中華》欄目制片主任、作家、情感自媒體大V，河南省作協會員，曾任電臺夜話主持人等職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