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LV發布的一則招聘廣告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LV零售練習生限量開放”。

知道的是奢侈品公司在招管培生，不知道的以為LV打算進軍內娛成立自己的偶像天團。

圖源：小紅書@恰恰恰好

當其他人自嘲“你說粉領嬌嫩，如今月薪3000”時，文科生找工作的鄙視鏈頂端始終站著“三巨頭”：奢侈品集團、快消集團、以及時尚頂刊。

你能在社交媒體上看到不少關于「光鮮亮麗」的描述：

比起互聯網的苦，這里每個人看起來都很注重“work life balance”。他們的實習vlog里除了穿著正裝坐在電腦前打字，也會出現明星晚宴、豪華下午茶，以及寫字樓底下的精品咖啡。

他們享受著多元、開放、國際化的辦公氛圍，還有外企的高福利。每周總有幾個meeting要和“歐洲總部那邊的領導”一起開，所以實習生們每個人都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日常工作語言是“摻雜了20%英文單詞的中文”。

他們一般來自985、211或海外高校、文科社科專業居多；手握4段社團經驗、3個競賽、2個校級榮譽；從大一就開始實習，經歷垂直、人脈硬挺；

總之，很卷。

他們是實習公司的忠實消費者：背著LV去LV上班；上午在工位上分析明星穿的本季新品，下午就去樓下SKP買了同款。

一周后，VOGUE服飾與美容官方微博賬號的運營，忘記切換微博賬號，在Vogue雜志的官方賬號里把心里話說出來了：

「好討厭這份工作。」

我們和三位來自奢侈品、快消、時尚頂刊的實習生聊了聊，請他們講講初入職場的「底層牛馬」在這些行業中的真實生存狀態。

“被初中時讀過的《小時代》害慘了。”

1、今年LV零售練習生面試中，有一個流傳甚廣的場景：

面試里倒數第一的小組組長，在最后一輪面試中對面試官喊話，“我是富二代，我愿意為小組里每個人買包，只希望不要淘汰我的組員。”

奢侈品實習面試的修羅場，Cici說，激烈程度絕不亞于《創造101》。

2、LV的正職員工和實習生似乎在兩個世界里。正職員工們聚餐吃飯或分享下午茶，默認不會帶上實習生。Cici那屆一共有7個實習生，只有一個人說自己和正職們吃過一次飯，是在他離職的那天。

3、在LV溝通工作，英語比中文管用。有一次Cici看到清單里寫著paper bag，問領導，這個清單里的紙袋在哪里，領導問她，紙袋是什么？請說英語。

Cici說，也能理解，他們可能第一次接觸到這些詞語就是英語的形式。

4、LV的員工買LV有折扣。在員工內購會上，一些產品的價格甚至會到一折左右。所以每個正職員工都是LV的忠實消費者，他們常常穿整套LV上班。

5、在恒隆大廈，你看一個人穿的是LV，Gucci，Prada，還是香奈兒，就知道TA在哪家公司工作了。幾乎不會出錯。

6、LVMH公司明文建議，正職員工不要穿開云集團或者香奈兒的產品來辦公室。當然，Cici也沒見到有誰這樣干過。

7、Cici今年大二，她暫時還沒有自己的LV。實習生們大多會穿“小奢”來公司——離上萬的頂奢還有距離，但一條牛仔褲單價也在5000元以上，比如亞歷山大王或ACNE就很受歡迎。

8、“也不是說我所有的衣服都是亞歷山大王。Zara、H&M我也會看，他們有的衣服也很好看。”Cici表達了自己對奢侈品和快時尚“一視同仁”的態度。

她最近也常常反思，衣服有沒有必要總買那么貴的。她想自己以后應該多嘗試一些平價的衣服。

9、Cici在LV的崗位是CRM，全稱是customer relationship management，客戶關系管理。

作為客戶關系管理的一環，Cici要在不同節日為客戶禮盒選品。她要按照領導的要求，搜羅符合LV調性的品牌供應商，了解產品、供貨周期并談好供應價格。這些供應商得是在富人圈子里有些名氣的，有歷史、有市場地位。

具體給客戶送什么禮品，則要看LV部門領導的私人喜好，從巧克力到玻璃杯，品類可以很廣泛。比如Cici的直屬領導很喜歡陶瓷餐具，她就總選陶瓷，認識了很多奢侈陶瓷品牌。

10、LV在供貨商這里有絕對的話語權。

高端品牌們的定價和采購價是天壤之別，一個市場上賣2000元的陶瓷杯，供給LV的貨只需要300元。

Cici幾乎不會和供應商談價格，如果供應商給出的價格不合適，就直接pass，他們可選的品牌太多了。而預算像LV這么高的品牌，市場上沒有幾個。

有時候Cici的領導不靠譜。明明兩個月前就確定好的禮品清單，臨到要送給客戶的前一周才去和供應商訂，供應商只好加班加點地給LV把貨備齊。

11、Cici的另一項工作是管理LV的sample room（樣品間）。高定禮服總是被明星們借進借出，她得每次活動后重新清算一遍樣品間里的貨品數量。比如一款包每個型號有幾只，不同材質的袋子各剩多少。一個樣品間里有幾十上百件產品，她有時會在樣品間一呆一整天。

12、Cici摸過太多LV的高定禮服了，她發現，很多禮服只是裁縫花了很多功夫在上面，但舒適度和可穿性幾乎為0：又重又大，綴滿亮片和各種看起來就不該被人類穿著的材質。她甚至被一條裙子上的亮片劃傷過手。

13、LV對VIP客戶的定級很詳細，等級名單每個月都會更新。如果這個月沒買到一定數額的產品，等級就會降，下次收到的禮品就會差一些。

14、客戶關系管理是奢侈品公司里的獨特部門。因為奢侈品，尤其是高奢，很依賴復購率，“能買得起高奢的客戶就那么幾個。”

15、Cici見到過一次性在LV的賬戶里充值600萬的客戶。正職員工有時需要坐飛機到另一個國家，只是為了親自幫一些富人試衣。

Cici則負責幫他們訂機票和搞定簽證。

1、快消公司春夏秋冬都會開大會，布置下一季營銷策略。會不叫會，叫xx戰役。

“你們不是在工作，你們是在打仗。筆記本就是你們的槍。”小奇記得CEO曾對他們說。

“快消公司是當代版黃埔軍校”，的確不是一句玩笑話。

2、太古可口可樂公司每一次開大會都會要先喊口號，像衡水中學跑操那樣。

先是CEO在臺上大喊“伙伴你們好嗎？”，所有員工再一起喊著回答：“好！很好！非常好！”這是必不可少的流程。

3、小奇是太古可口可樂的市場管培生。管培期一共三年，每半年去一個不同崗位上輪崗，結束后可以直接晉升區域經理。他有半年時間在銷售前線做銷售人員，和各區域的經銷商們打交道。有一些經銷商“文化素質低下”，和銷售溝通的方式是罵人，因為覺得品牌定價太高損害了自己的利潤。受了五年精英教育的小奇一開始被對方用難聽的話罵了，只能委屈到落淚。

后來小奇學會了對罵。對方罵他“坑錢”，要求壓低價格，小奇會罵回去，“你他娘的已經賺了夠多了，你賺那么多想干嘛？”

小奇說他活了二十多年說的臟話加起來都沒有那半年多。

4、小奇建議，每個想來快消公司當管培生的畢業生，都先去菜市場里和大媽們砍價。如果你能毫不畏懼地說服大媽們把菜低價賣給你，那么你或許適合這份工作。

5、可口可樂要擺在貨架或冰柜的哪一層才能讓消費者買得更多，也是小奇工作里的重要內容。他要說服渠道商按照公司的陳列要求，擺放可口可樂的每一項產品。

6、小奇幾乎每天都要加班，7-8點下班是常態，偶爾會到10點。趕上活動節點周六日也得加班，加班費是150元一天。

7、這家世界上最大的純飲料公司里沒有一臺免費的咖啡機。員工咖啡機要花錢，6元一杯，咖啡杯上印著Costa。

不過，公司里的可樂是無限供應的。為什么無限呢？因為臨期貨賣不出去，要靠員工消耗。小奇在任何節日都能收到公司一箱一箱送的飲料，“可樂都是有糖版的。”

小奇希望社交媒體不要再美化快消公司的“高福利”了，他批評一些實習分享貼“把資本家的一點施舍當恩賜”。“能免費喝賣不出去的可樂到底有什么值得幸福的啊？”

8、太古可口可樂公司就在可樂生產廠的旁邊。上海的可口可樂博物館則緊鄰太古可口可樂高層和董事長開會的地方。小奇很不喜歡那家博物館，因為每次去都意味著要開會挨罵了。

9、小奇眼里，快消管培生的工作是“玻璃渣里面找糖吃。”由于輪崗，他在上海一年搬了四次家，搬到最后一次時崩潰了，“完全找不到歸屬感”。大哭是常態，領導仿佛中式打壓教育里那個嚴厲的家長。但你問他管培這一年的最大成就是什么，他會驕傲地告訴你，說服地區經銷商從他這里進貨了更多單價更貴的新品，幫助經銷商多賣出了好幾箱可樂。

10、可口可樂內部的人怎么看待“大部分人喝不出百事與可口可樂的區別”這件事呢？

他們以此為依據證明自己品牌力的強大。明明味道一樣，但買可口可樂的人就是更多，更說明了快消領域“品牌不可替代的價值”。

11、小奇工作2個月后才弄明白大部分“快消黑話”的意思。沒人教，純靠自學。

這些黑話看起來就像英文字母的隨機組合：NNR，NSR，BPO，VPO，GT，IC，GTM，OPBBC……

小奇能2個月學會，是因為他找到了一份可口可樂內部黑話清單，有足足12頁。

12、快消公司們有自己偏好的人才風格，這和公司的文化有關。

比如可口可樂的文化強調快樂，他們喜歡有創造力、有自己獨特見解的人。歐家（歐萊雅）更看重領導力，面試會看你怎么說服不同的利益方完成你的提案。拜耳偏好用數據說話，群面要求面試者計算投資回報率，選出最優的投資組合，再進行比拼。

拉夫勞倫比較特別。群面時一個激情四射、滔滔不絕的面試者被淘汰了，反而是一個說話不多、發言冷靜的女孩被錄取了。小奇總結，他們喜歡old money風格的面試者。

13、快消業內也有鄙視鏈，做美妝的看不起做飲料的。

因為前者的客群更精英、消費力更高，而后者需要面對的是“所有人”。

14、小奇的本科院校是一所國內985，研究生在香港中文大學讀文化研究。主管跟他說，招他正是看中了他特殊的學科經歷，涉獵面廣泛，能站在文化視角洞察市場機會。

這種感覺有些像，“你好特別，你給我的感覺和其他人（學廣告或市場營銷）的都不一樣。”

15、小奇感到整個人都被這份工作改變了。朋友找他聊感情問題，他說你先別急，我們分別用SWOT和KISS法分析一下你目前的問題。你現在這個問題是能解決的嗎？不能？那先別聊了，聊點別的吧。

這是一種結果（銷售）導向的思考方式，是快消公司最喜歡的。

16、小奇已經對“閉環”這兩個字PTSD了，在快消公司，什么都要閉環。

17、離開太古可口可樂之后，小奇在一家國內top10的咖啡公司當了營銷經理。當上經理時，距離他從學校畢業還不到2年。

可口可樂的經歷固然是幫助，但“都是用成長痛換來的”，小奇說。

對了，這個部門目前只有他一個人。

1、Jessie在《GQ》的實習崗位叫“制片人的助手的助手”。她每天的工作之一是每天早上給制片人打掃辦公室，給他的杯子倒滿水。

制片人應該招50歲以上實習生，因為這代人混職場最信奉：最好5點就到公司把廁所都打掃一遍，眼里得有活。

2、時尚雜志很少開放公開招聘的崗位，也幾乎沒有社招和校招。大部分人員流動都發生在這個小圈子里：一家雜志的高層辭職，帶著手下的團隊去了另一家雜志。她的mentor就是這么入職的。

這是一個封閉、神秘、壁壘極高又很看重人脈的行業，Jessie得出結論。

3、Jessie接到的第一項任務是在一個慶典活動上給一位明星的化妝室找一面鏡子。她跑了很多地方，才從一家街邊的服裝店借到了一面，交了100塊錢押金，又付了20元，一個人把鏡子扛回化妝室。

Jessie覺得這一幕很像《穿Prada的女魔頭》的開場：一個剛進時尚行業的新人，接到了一個臨時、瑣碎又充滿挑戰性的任務。她想，她就要成為下一個安娜·溫圖爾了，或者林蕭也行（《小時代》主角）。

4、寒酸的工資讓她沒法立刻成為安娜或林蕭。Jessie在雜志社每個月領2000元實習工資，還要扣240元的稅。

辦公室在SKP，這里她吃得起的午飯不多，B1層的呷哺呷哺算一個。大部分時候，她會早上在SKP的地鐵口買兩個雞蛋灌餅，一個當早飯，一個當午飯。

5、Jessie被正職同事請吃了不少飯，五分之一的午餐都是她的mentor（帶教）或其它同事請她吃的。讓她記到現在的，是SKP樓下一杯40塊的果蔬汁。他們路過那家店，同事說想喝，Jessie說你喝吧，我不太想喝。同事說沒事，我請你喝。Jessie感到她的窘迫在那一刻被放得無限大。

實習的4個月里，每個月她爸媽要補貼她4000-5000元才能維持她在北京的生活。那還是2018年。

6、Jessie統計支出時可以看到明星的出場費、妝造和餐標，“每個數字都高得嚇人”。

7、沒有想象中品牌送來的奢侈品隨便穿隨便帶，基層牛馬的奢侈品都是要自己買的。她聽說，有個同事去LV拉贊助，到門口發現自己身上沒有一件LV，就臨時在商場里買了一個包。

8、年末明星會給雜志寄PR禮盒，里面是明星代言過的產品。那年最大方的是Anglebaby，寄了20個禮盒，辦公室每個人都有份。Jessie記得很清楚，因為20個禮盒都是她一個人拉進辦公室的。

9、Jessie每天堅持化妝、穿正式的衣服和高跟鞋。雜志社的氛圍很友善很包容，同事并不會因為你打扮樸素對你另眼相看，但沒人有勇氣在其他人都畫著全妝時放任自己穿T恤和運動鞋。有時候，Jessie化的妝會被同事夸漂亮，Jessie就知道下次要照著這個方向畫了。

不過高跟鞋只堅持穿了一個月。

10、來實習之前，Jessie買了兩個Massimo Dutti的打折包，作為工作裝的一部分。聽到同事們討論Prada、Gucci這季又上了什么新品，就像談論買什么奶茶一樣自然，Jessie下定決心以后也要給自己買奢侈品包。

11、正式工作第一年，Jessie去日本旅行，出發前她給父母發消息，“這次我一定要買一個包”。

所以她在日本買了一個Gucci，是當年很流行的款，錢當然是父母出了大頭。工作6年后回看，Jessie能理解當時的自己“必須要有一個包”的心情。但如果再選一次，“一定會選自己喜歡的款，而不是把擁有一個大牌包當成必須完成的任務”。

Jessie現在保持著每年給自己買一到兩個大牌包的習慣。

12、Jessie把這段在GQ的實習稱為一段“失敗的實習”。

失敗是因為自己沒堅持下去，4個月就離職了。她很遺憾，不是因為對“時尚”還抱有幻想，而是出于職業發展考慮：如果能深耕下去，在這樣一個壁壘高的行業里，跳槽漲薪會很容易。

當時放棄轉正，是因為Jessie擔心自己實習時犯了太多錯。

她犯的錯，一次是在打掃制作人辦公室前忘記敲門，一個是寫錯了郵件標題的一處日期。

Ending

與其說卷，快消、奢侈品、時尚們似乎更在意你是不是“同一個圈子”里的人：

Jessie從美國回來，Cici還在韓國念書，小奇則從香港畢業。

小奇說，他的實習并不多，一段快消、一段畫廊。Jessie分析自己0人脈能進GQ，可能是因為英語好和追星經驗。在面試時，她在活動策劃的PPT里認真標注了哪個明星和哪個明星的座次千萬不要安排在一起。

圈子里的人依然在公開場合維系著「光鮮亮麗」的想象。前段時間有時尚雜志分享了“編輯們近期最大的開銷”，包括1萬8的瑞士芳香療法課程和“為寵物小狗咬咬牙買了套房”。

不過圈子外面的人不買賬了，“郭敬明十多年前就在寫《小時代》了，現在咋還搞這一套？”

你也多少能從大環境的變化里看到一些“勉力維系”的痕跡：

快消Top企業今年上半年接連發生裁員地震，寶潔這個月宣布未來兩年將裁員7000人，占全部員工的6.5%，雅詩蘭黛則在2025財年第二季度虧損5.8億美元后，決定在全球減少5800至7000個工作崗位；

頂尖時尚雜志影響力和廣告營收一起下降，2023年，“五大刊”中的《時尚COSMOPOLITAN》因版權許可問題在國內停刊，五大變四大；

奢侈品們的寒冬則從2020年就開始了，看不見盡頭：2024年，開云集團去年的凈利潤下降了62%、香奈兒面臨銷售額和利潤雙雙下滑、LV股價連連暴跌。

或許是因為時代變化和經濟下行，“以前看到這些分享都很有興趣的看完，現在只覺得浮夸和無聊。”

但也正是因為“不夠寫實”、透著一種“經濟上行時期的美”，《小時代》的故事放在今天才更治愈人心。面對著“取消大小周發現活兒沒少只有薪水少了”的生存常態，打工人偶爾也需要一點做夢素材。

編輯｜橘總

作者｜肘子

設計｜胖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