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燕鷗擁有世界上最漫長的遷徙,從南極到北極,它們每一年都擁有兩個夏天,比這個星球上的任何其他生物見證更多的白晝。蘇格蘭偏遠角落出生長大的艾米·利普特羅特也在遷徙,從奧克尼到倫敦,又從倫敦回到世界盡頭的奧克尼群島,她擁有兩種人生——炙熱、疲憊、渺小的都市漂流,與凜冽、遺世、平靜的荒野生存。
本書是英國作家艾米·利普特羅特的回憶錄,記錄了她在失業、抑郁、成癮的30歲回到故鄉奧克尼群島向荒野尋求自愈的生命歷程。島嶼震顫,星河漫游,羔羊降生,海豹共泳,身體與山巖的肌理合而為一,暴風過后,內心與石墻共同重建。基于本書改編的電影《逃脫》于2024年上映,由西爾莎·羅南擔任制片人并主演。
《島嶼之書》,[英]艾米·利普特羅特 著,林瀨 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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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king 墻壘
火車一路向北,天空闊大起來。氣溫與駛出的里程成反比——倫敦、愛丁堡、阿伯丁、奧克尼,每往北走一程,就得往身上多添一層外衣。
我把出租屋的鑰匙投進樓下酒吧的信箱,拖著行李上了巴士,清早就到了國王十字車站,直到火車開動,心情才平靜下來。雖然我已練就一身在訂票網站上搶占最低折扣的絕技,但這一趟的車票還是很貴,而且要坐上一整天。從倫敦出發坐飛機去歐洲任何其他國家的首都都用不了這么多時間和錢。我睡了一路,每隔半小時就會四肢發麻地醒來,要不就是被高低起伏的地勢晃醒。彼得伯勒、達勒姆、紐卡斯爾……別的乘客陸續到站,而我還要繼續北上。過了特威德河畔貝里克,一束光倏忽涌進車廂,豁然是天空與大海。蘇格蘭到了,可我的回家路走了還不到一半。
途經愛丁堡后,火車開過福斯鐵路橋,穿鄧迪城而過。取道約翰奧格羅茨去往奧克尼的渡輪路程較短,不過要在船上過夜。我在阿伯丁下了火車,沒花多少時間就從車站到了碼頭。一艘艘巨大的工業油輪停泊在港灣,海鷗盤旋,疾馳而過。盡管我行色匆匆,萎靡不振,磕磕絆絆地拖著行李,但還是一下子被大海的氣息和一陣冷冽的微風擊中。有些日子沒能像這樣品嘗海風的味道了。一塊指示牌上寫著“北部群島渡輪由此向前”,即使不看我也認得路。傍晚五點,我登船,在夜幕降臨時駛入北海。
這艘從阿伯丁到奧克尼的渡輪裝修得好似酒店,可這也藏不住它每天顛簸往返于喜怒無常的北海、充斥著一股嘔吐味的事實。地毯上繁復的紋樣是為了掩蓋嘔吐物留下的污漬,座椅用鏈條固定在地板上,以防在暴虐的大海上翻倒或滾到船艙另一頭。每當廣播中傳來船長的話音,通知乘客前方可能“略微顛簸”時,我就清楚地知道奧克尼人的潛臺詞是:別吃東西了,該吞一片暈船藥了。從前有人教過我,如果感到要暈船,雙眼緊緊盯住地平線就會好些,而眼下我只想睡覺。
分不清那些嘔吐的人是喝多了還是單純被海浪攪和的。我蓋著外套躺下,身下是被海浪搖撼的地板,一對母子打著手語無聲地爭執著什么。奧克尼口音在艙室里四下飄蕩,我已經幾個月沒聽過這個調調了,它讓我回憶起從前的同學和鄰居,那種凱爾特式的抑揚頓挫和格拉斯哥話很不一樣,介于威爾士和斯堪的納維亞方言之間,帶著點忸怩和嘲諷勁兒。“鄉音”并沒有給我帶來慰藉,反而激起一陣憂慮,往昔那種格格不入的感受又襲上心頭:我太高大、太像英格蘭人,所以被困在了那塊“大石頭”上—“大石頭”,沮喪的青少年們就是這么稱呼奧克尼的。
我從吧臺買了一份奧克尼報紙,興味盎然地閱讀當地新聞,但又很怕一路上撞見認識的人。邋里邋遢、垂頭喪氣、皮膚暗沉、神經過敏,我并不情愿承認自己就這樣回來了——在外頭混不下去。一旦你曾經生活在別處,是否還存在真正意義上的“回來”?如果你從來不“屬于”這里,那么還能叫“回家”嗎?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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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幾個月沒碰過酒了。別人夸我“干得漂亮”的時候,我依然覺得自己是個騙子。我想喝,忍得了一時忍不了一世。可一天又一天過去,還是忍住了。也許這就是人生,我想,這一日日的搏斗、這謹小慎微的生活便構成了所謂的奇跡。
上次回來的時候,渡輪上的整整七個小時我都是在吧臺前度過的,最后由陌生人扶著才下得船來。這次午夜抵達柯克沃爾時,我還能穩穩站在甲板上,感受咸澀的風拂過臉頰,港口的燈盞在夜色中移到身邊。母親接到我的時候,我看到她松了口氣。回母親家的路上,我坐在車里想起我和弟弟還很小的時候,她會一邊開車一邊把手伸到后座上摸摸我們的腳脖子,確認我們還安安穩穩地坐在位子上。即使是現在,她有時也還會這樣做。
母親現在就住在柯克沃爾,即奧克尼主島上的主要城鎮。農舍出售以后,她買了這套寬敞的平房,多余的房間租出去,今晚有一間免費留給了我。房子里有從農舍搬來的老家具、照片和陶器,可我從來沒在這里生活過,這不是我的家。進屋后,母親給我沏了杯茶,我們在那張大大的廚房餐桌旁坐下,就是從前在農場上,我們四口之家圍坐著吃飯的那一張。
滿月前后,母親會去斯凱爾灣給英國皇家鳥類保護協會一月一次的海灘鳥類調查做志愿者。她沿著高潮線一路步行,尋找死鳥、辨別種類并計數。這些發現可以提供關于鳥類疾病、食物短缺和石油泄漏的信息,好在所獲通常不多。到奧克尼幾天后,我也加入了她的行動。途中,我們越過海灣眺望農場,這是母親近來離曾經的家最近的一次。我們找到一只死掉的暴雪鹱、一只死鸕鶿和一頭死羊。
母親開車回柯克沃爾去了,我沿著海岸上行,從海灘走去農場。就像戒癮中心教導我們去做的那樣,我感受到了自己對這個地方的情感:當建筑物出現在視野中時,愛戀在心中涌起。如今農舍里住的早已不是我的家人,可那畢竟是我走出來的地方,對我而言獨一無二。
父親還留在農場,不過晚上大多在女友家過夜。我靠著舊冰柜坐下,回想這些年的所有變故,然后決定走去外野散心。父親在他的拖車里和我說起了“震顫”的事,我們還一起去喂了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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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母親那里住了幾周,睡得很不少,起來以后就刷刷招聘網站、申領失業救濟金,也參加過柯克沃爾當地的幾場匿名戒酒會。母親接納的是我最糟糕的一面,她善良可親,理解我、支持我,而我總是亂發脾氣。在奧克尼,我似乎又回到了叛逆的青春期。我知道我戒了酒她很高興,但我刻意對這件事避而不談,不然就好像承認自己過去做出了錯誤的選擇,證明了她是對的。
回到島上后,暴風雨接踵而至。即使鎮上不同于農場,花園里有樹,也有別的建筑一起扛風淋雨,但母親的房子還是在風中瑟瑟作響。白晝短暫,我總是睡到天光大亮。圣誕節期間,我還去了一趟曼徹斯特,探望弟弟和他懷孕的妻子。生活前進如常,我又回到了奧克尼,我明白,除了戒酒,我還需要讓自己做點兒別的什么。
酒駕被捕、辭職戒酒、厘清癥結,所有酗酒給我帶來的痛苦和失落、所有因我堅持戒酒而重獲的生機……已經發生的一切并沒能阻止酗酒的欲望頻繁穿透我,它像一陣電流穿過全身:好歌入耳時,云破日出時,怒火中燒時,或者想要打電話給某人,向他們傾訴喜悅時。酒精與我生活的方方面面緊密編織在一起,所以我要花上不少時間才能拆開,建立起新的行為模式和反應機制。壘一堵結實的石墻需要時間。
過去五年,我換了十次住處,家當寄存在倫敦各地不同朋友的閣樓和車庫里——不安和不專的物化表征。七零八落的生活,從來沒有過家的舒適。我看待喝酒或許類似于你幻想一場外遇。我知道我不能這么做,但如果天時地利,神不知鬼不覺,我們或許可以找個周末大膽偷情——我們,我和我的酒瓶。
每晚脫下連體工作服和手套后,我就躲進筆記本電腦的熒光里,忍住不碰酒。我想喝,但更希望自己內在的某種東西會發生改變。我回來了,回到這片衰變的云和深沉的天空底下,生活在我之為我的這些元素中。我想看看這些自然力量能否像蓋頂石那樣幫我穩住重心,止住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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