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28年，大明朝遙遠的西南邊陲——云南昆明，正有一場陰謀在悄然醞釀。一位顯貴的王爺正暗中召集兵馬，準備起兵舉事。他的首要目標是在六月十三攻打云南巡按余瑊府邸，殺死這位屢屢與他作對的邊疆重臣。可是，任誰也沒有想到，這位野心勃勃的王爺竟在六月十日暴死家中，一切陰謀隨之煙消云散。王爺并非自然死亡，而是遭人毒殺，行兇者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親奶奶！這一系列荒唐離譜、近乎狗血的人倫逆變，還要從主人公沐啟元及其龐大的沐氏家族說起……

兩鎮并建

1368年，朱元璋締造了大明王朝。大明朝的開創，固然離不開他個人文韜武略，及帳下文臣武將奇謀妙算，但朱元璋的親族，如李文忠、朱文正等人，也立下汗馬功勞。而在朱氏親族中，沐英是較為特殊的存在。

沐英，字文英，自幼父母雙亡，被朱元璋收養為義子，朱元璋對他視若己出，以骨肉至親相待。沐英也不負義父期望，他“年少明敏，剖決無滯”，自18歲開始領軍作戰，由帳前都尉晉升大都督府同知。開國后，受封西平侯。洪武十四年（1381），沐英從傅友德、藍玉出征云南，一舉平定元朝殘余勢力。戰后，朱元璋命沐英鎮守云南，自此，沐氏家族世代鎮守云南。沐英在云南勸課農桑，興學重教，死后追封黔寧王。對于沐英的功勞，朱元璋曾明言：“使我高枕無南顧憂者，汝英也。”

后來，沐英次子沐晟又因功被明成祖封為黔國公，開啟黔國公世系，至明朝滅亡，黔國公歷十世十三代。盡管“沐氏在滇日久，威權日盛，尊重擬親王”，但隨著沐家與皇帝關系逐漸疏遠，以及天高皇帝遠的地理格局，沐氏后人也開始出現昏庸無能、舉止失當之輩。朝廷為防止沐家坐大，亦著手在云南設立巡撫，使其互相牽制。到沐啟元祖父沐昌祚時，沐氏家族幾經內耗，與云南當地撫按的矛盾也愈演愈烈，以致出現了兩鎮并建的奇葩景象。

所謂兩鎮并建，即沐昌祚先后與其子沐睿、其孫沐啟元在云南并建鎮守府。沐昌祚自隆慶五年（1571）襲封黔國公，期間也參與討伐岳鳳、羅州蠻和緬甸，頗有功勞。但他為人向來“驕恣玩法，屢戒不悛”，特別是與當地撫按關系極其緊張，一度在萬歷十九年（1591）被朝廷革去服色、追治同黨。

萬歷二十三年（1595），沐昌祚請辭云南鎮守，神宗允準，命昌祚之子沐睿承襲黔國公爵位，充總兵官，鎮守云南。可是，沐昌祚并未安心賦閑，反而利用此前建立的人際關系網，繼續培養個人勢力，唆使黨羽四處活動。父子二人各用爪牙，收納亡命，剝削土司，使云南百姓怨聲載道。沐昌祚老鎮府“名亡實存”，沐睿新鎮府正在依法履行職能，因此稱作“兩鎮并建”。

萬歷三十五年（1607），云南武定府、尋甸府發生大規模叛亂。叛亂平定后，沐昌祚彈劾其子沐睿及云南巡撫陳用賓平叛不力。沐睿被押解京師，下獄論斬，于萬歷三十七年（1609）九月瘐（yǔ）死獄中。沐睿問罪后，神宗命沐昌祚代管鎮守事務，待沐睿之子沐啟元成年，再經云南撫按“請襲”，完成職位交替。此后，沐昌祚屢次上疏，奏請沐啟元襲職。萬歷四十年（1612）十月，神宗批準，命沐啟元任都督僉事，充云南總兵官。可是，昌祚之請、神宗之允，均未經云南撫按“請襲”。認為職權遭到蔑視的云南官員，串聯京城科道官，彈劾沐昌祚，力陳兩鎮并建之弊。在巨大輿論壓力下，神宗被迫取消任命，仍以沐昌祚為云南鎮守。

天啟年間，參劾云南沐氏的聲音更是此起彼伏。熹宗遂嚴禁沐啟元管兵，云南鎮守事務悉聽撫按官員裁處，又命沐昌祚協同撫按官員辦事。至此，沐氏家族權位降至冰點。天啟三年（1623），貴州、四川土司安邦彥、奢崇明叛亂，朝廷調滇兵平叛。浙江巡按御史傅宗龍請求以沐昌祚鎮守昆明，沐啟元出師平叛。二月，熹宗采納建議，并為沐啟元鑄造援黔副總兵印。然而戲劇性的是，沐昌祚竟極力反對，稱沐啟元“不堪任用”，云南撫按及京師官員也先后上疏，反對沐啟元出師，再啟兩鎮并建之弊。當年十二月，熹宗下旨取消沐啟元管兵之權。至此，兩鎮并建的鬧劇方告完結。

這場沐氏家族內部及與云南地方官的內耗，說到底只是統治階級內部的爭權奪利，并非出于什么公見。它大大加深了兩者間的矛盾，也給云南人民帶來沉重負擔，并最終在崇禎元年（1628）引發了沐啟元謀反的鬧劇。

威臨滇中

天啟四年（1624）十二月，沐昌祚去世，沐啟元終于得以承襲云南鎮守，正式威臨滇中。熹宗命他“和衷撫按，協力援黔，以報國恩”。然而，生性荒唐的他，到底是辜負了這位木匠皇帝的期望。

現存史書罕言沐啟元功績，只說他在天啟七年（1627）三月因滇南大捷，被加太子太保銜，厚賜銀幣。但另一面，沐啟元種種惡行卻被逐一揭露。他生性“悍悖、無忌、暴橫”，當上云南鎮守后愈發肆無忌憚，瘋狂壓制當地撫按。云南巡撫謝存仁及一干文武官員，忌憚沐啟元權勢，徹底屈服于其淫威之下。唯有巡按云南御史余瑊敢于據理力爭，同沐啟元斗爭到底。

關于沐啟元如何為害云南，根據余瑊的《云南善后六策》，可以發現其罪狀大致有以下幾點：賄賂魏忠賢，越過相關衙門，擅自征收云南總鎮糧食；侵奪云南督撫兵權；僭行爵賞大典；搶奪地方衙門理民之權，擅自審理民間詞訟，商農不勝其苦；舉止動靜大違禮儀……更為要命的是，沐啟元不僅肆意“閹割內官，蓄納亡命”，還秘密訓練兵士，拒不遣散。其府中蘇察、陳虞、陳啇（dí）等人，皆與安邦彥叛軍有著秘密往來。

上述種種矛盾，終于在崇禎元年（1628）迎來總爆發。當時，沐府家奴行兇，被巡按御史余瑊緝辦，沐啟元卻意圖包庇。余瑊不僅沒有曲為縱容，還出示禁約。此舉徹底激怒了沐啟元，他一面向云貴總督張鶴鳴彈劾余瑊，一面秘密調兵，準備殺之而后快。

當時，盛傳沐啟元在昆明城內調動兵馬，授意土司嚴守云南邊境，準備在五月十三日發動叛亂，后因誓師時，發生牛牲撞死士兵的大兇之事，遂將日期改為六月十三日。沐啟元祖母宋夫人恐懼此舉會招來滅族慘禍，力勸無果后，在六月十日毒殺沐啟元。傳說，沐昌祚生前便囑咐宋夫人，“此兒他日必造逆，不可不防”，因而密授機宜，在關鍵時刻除去沐啟元，以保全族平安。

沐啟元死后，各地官員紛紛上表彈劾，廣東道御史顧其國稱他“驕橫恣肆”，廣西道御史羅世錦稱他“一生悍悖，無忌暴橫”，云南巡撫謝存仁、云南巡按御史余瑊、甘學闊、云貴總督張鶴鳴也紛紛上疏，痛陳沐啟元“狂悖諸狀”。

因沐啟元身死，考慮到安撫沐氏族人與云南百姓，崇禎帝不愿再起禍端，沒有繼續追查他生前種種“橫肆之狀”，仍命其子沐天波襲職。《崇禎長編》也以“黔國公沐啟元暴卒”的筆法，掩蓋了這場荒誕無稽的鬧劇。

沐啟元之子沐天波“賦性謹厚”，襲職黔國公后，一改數代先祖荒唐行徑，對朝廷十分忠誠。盡管如此，作為末代黔國公，天波無力中興家道，更無法挽救江河日下的大明王朝。1658年，沐天波輔佐永歷帝退走緬甸，堅持抗清。三年后，爆發了著名的咒水之難，沐天波與其子沐忠亮俱為大明死節，永歷帝隨后也慘遭清軍殺害。至此，沐家鎮守云南二百余年的歷史，同大明王朝一起，徹底畫上了句號。

歸葬觀音

南京城南觀音山是云南沐氏家族墓地。沐英卒后，為表軫念勛猷之意，明太祖將其賜葬觀音山。自此開始，沐氏子孫雖世守云南，但除犯罪，抑或無力歸葬祖塋者，死后皆遷葬南京。有明一代，觀音山形成了龐大而有序的家族墓地。因沐氏子孫以武功起家，世代鎮守云南，觀音山又被民間稱為將軍山。沐啟元即最后一位葬入觀音山家族墓地的黔國公。

沐天波接任黔國公后，很快便于崇禎四年（1631）向朝廷上疏，請求賜葬沐啟元。次年三月，崇禎帝批準天波之請，賜沐啟元十六壇祭，造墳安葬。盡管啟元生前有種種悖逆之事，崇禎帝在身后之事的安排上，還是給足了沐家顏面。

沐家也為沐啟元安排了風光大葬。據吳應箕《留都見聞錄》，崇禎六年（1633）五月，沐啟元葬禮在南京隆重舉行。此前，沐府為他建造了巨大的方相，民間俗稱“顯呆子”。葬禮當天，南京城萬人空巷，現場人頭攢動，以至車馬不通、同伴相失。圍觀群眾中有很多婦人女子，一些別有用心之人打著圍觀葬禮的幌子，實際卻偷窺美婦，滿足視聽之欲。甚至一些輕薄少年，竟暗中非禮婦女，以致遺簪墜履者比比皆是。這些奇葩事兒還被老百姓編成歌謠，吳應箕自言“聽之令人欲嘔”。顯然，能夠引發這一系列事態，沐啟元葬禮定是隆重奢侈至極。

沐啟元墓出土的文物，恰能證實這一點。1974年，南京市文物部門在觀音山南麓發掘了沐啟元墓，當時誤判墓主人為其父沐睿，將其編號為74JJSM3。近來，已有學者通過對出土文物的解讀，證明這座大墓的墓主人乃沐啟元。沐啟元墓的格局同沐氏家族墓基本一致，均由甬道、橫前室、并列雙過道及與過道相連的雙后室組成。墓中出土金、玉、琥珀、瑪瑙、水晶質地文物180余件。如“黔寧王遺記”金牌、漁翁攫魚戲荷琥珀杯、瑤池春熟金鏈琥珀掛件、鴛荷紋金佩飾、鏨刻山水人物金多寶串等，均為精品文物。

那么，沐啟元因造反而死，為何他的葬禮和墳塋還能保持如此高規格待遇呢？首先要明確的是，為爭權奪利，沐氏家族與云南撫按矛盾由來已久。沐啟元造反，不能說和當地撫按激變毫無干系。正因此，沐啟元死后，崇禎帝才選擇不再深究治罪。另外，沐氏家族世代鎮守云南，明末江山板蕩，統治者自然不愿意內部再生變故。寬宥沐啟元，也是為團結云南當地勢力。最重要的是，沐家鎮守云南已二百余年，期間積累了富可敵國的財富，向來有厚葬傳統。皇帝既然已寬恕沐啟元，沐天波為顯示孝子情懷，選擇隆重舉辦喪禮，自在情理之中。

有明一代二百余年，沐氏子孫有賢有否。然而，賢與否往往只是片面性道德評價，無法從根本上概括一位歷史人物的功過是非。恰如我們的主人公沐啟元，在當時各級官僚口中，他“咆哮震怒”“性習乖傲”“無忌橫暴”，可謂惡貫滿盈。然而，根據沐啟元墓志，他卻“性篤純孝”，繼承家族崇儒向學門風，還撰有《南中寫草》一書。誠然，墓志有為墓主人揚善隱惡的目的，但我們是否可以通過對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的綜合解讀，進一步尋找歷史人物的真實形象？這是沐啟元等一系列歷史人物，留給我們當下人的重要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