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29年,孫權在南京稱帝,意氣風發地將秣陵改名為建業。可短短53年后,西晉官員們戰戰兢兢地抹去“業”字旁,改稱“建鄴”。
又過了31年,當晉愍帝司馬鄴登基時,這個“鄴”字突然成了懸在百官頭頂的利劍,都城名稱被緊急改成“建康”。
這并非孤例:秦始皇名嬴政,“正月”成了“端月”;漢文帝名劉恒,北岳恒山改稱“常山”;隋煬帝楊廣在位時,二十多個帶“廣”字的地名被抹去。
不為別的,只因為古人對字都有避諱。
禁字的源頭
避諱這把枷鎖,在唐玄宗天寶年間勒得最緊。當李白醉醺醺寫下“我輩豈是蓬蒿人”時,他父親李客的名字正被全家人小心翼翼回避,按照《唐律疏議》規定,犯父祖名諱者最高可判三年刑。
杜甫畢生沒在詩里用過“閑”字,只因父親名“杜閑”;蘇軾著作中不見“序”字,全因祖父名“序”而改用“引”字。
最令人窒息的是宋高宗趙構時期。他需要避諱的字多達五十多個,連“夠”、“構”、“遘”等同音字都成了禁區。文人下筆如履薄冰,生怕觸碰到文字禁忌招來殺身之禍。
一本奏折、一首詩詞甚至日常交談,都可能因一個字招來滅頂之災。
觸碰權力的代價
在諸多避諱字中,“王”字最為特殊,它既是姓氏又是尊號,更代表著最高權力。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一中國后,“王”字成了皇權禁忌的象征。當項羽自封“西楚霸王”時,這個封號本身就帶著對皇權的致命挑釁。
漢高祖劉邦稱帝后,“王”字在名字中的使用幾乎絕跡。翻遍《漢書》《后漢書》,列侯功臣中竟無一人名字帶“王”。唐朝《貞觀氏族志》收錄293姓,名字含“王”者僅見三人。
北宋《百家姓》504個姓氏中,“王”姓排名第八,但名字敢用“王”字的仍寥寥無幾。
明太祖朱元璋的侄子朱文正因名字犯忌被貶黜;清代史學家趙翼在《廿二史劄記》中統計發現,洪武至崇禎朝進士錄中名字帶“王”者不足十人。
康熙年間更發生過慘案:江西舉子王世臣因名字有“世”字犯圣諱,雖已用墨涂改仍被革去功名,流放寧古塔。
在紫禁城的金鑾殿上,“王”字如同燙紅的烙鐵。百姓避之唯恐不及,唯恐與“稱王”之嫌沾邊。
當地方官員奏報某地出現“王氣”時,錦衣衛的馬蹄聲便會踏碎黎明的寧靜,這個字背后,是兩千年來皇權不容觸碰的神經。
三位青史留名的勇者
亂世奇才馮可道
五代十國的烽煙中,河北景城出了位奇人馮道。他給自己取字“可道”,直接撞上當世大忌。更絕的是他官至宰相后,門客講解《道德經》首句“道可道非常道”時,竟抖著嗓子念成:“不敢說可不敢說非常不敢說”。滿堂哄笑聲中,馮道捻須微笑,這位歷經五朝十一帝的“長樂老”,用名字戲弄了整個時代的禁忌。
鐵骨將軍郭藥師
遼宋金混戰時期,渤海鐵州猛將郭藥師橫空出世。他原名郭安國,卻在投奔大宋時改名“藥師”,取“濟世醫國”之意。當金兵壓境,這位“藥師”死守燕京,箭矢用盡后率殘部巷戰。
金將完顏宗望勸降時譏諷:“爾名犯大金諱,改之可免死!”郭藥師揮刀劈斷旗桿:“老子的名字是醫汝等性命的!”最終血灑汴梁城外。
布衣圣賢王守仁
大明成化年間,浙江余姚王氏祠堂里爆發爭吵。族老們指著新生兒名錄呵斥:“‘王’字入名,你們不怕誅九族嗎?”嬰兒父親王華昂然回應:“守仁而王,圣人之道!”這個叫王守仁的孩子長大后,果真在龍場悟道創立心學。
平定寧王之亂時,他大旗上書“陽明子”而非本名,既避了諱,又讓“致良知”思想傳遍天下。
從禁忌到凡俗
紫禁城最后一次因名字震動是在1915年。袁世凱稱帝后,京城賣元宵的小販突然被軍警掀了攤子,原來“元宵”諧音“袁消”,犯了大忌。
警察廳通令全國改稱“湯圓”,民間立即傳唱:“大總統,洪憲年,正月十五吃湯圓...洪憲皇帝命不長”。八十三天后帝制崩潰,“王”字頭上的緊箍咒終于松動。
新文化運動如春風吹化凍土。1925年北京戶口登記顯示,名字含“王”者達三百七十五人;到1950年首屆全國人大代表名單里,“王”字名已比比皆是。
最富戲劇性的是愛新覺羅·溥儀,這位末代皇帝被改造為公民后,竟自取表字“曜之”,昔日皇權象征,成了他新生的注腳。
2018年公安部姓名報告顯示,“王”字在名字中的使用率高達18.7%,每五個新生兒就有一個名字帶“王”。從“王者榮耀”到“王梓涵”,這個曾讓古人戰栗的字眼,已化作最平凡的祝福。
如今已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避諱制度的消亡過程,映照出中國社會的深刻變遷。唐太宗時規定“世民”兩字不連用即可;到清雍正年間,一首“清風不識字”的詩句就能引發血案。姓名權從皇權禁臠到平民權利,走過了漫漫長路。
當代父母給孩子取名“王”,寄托的往往是“望子成龍”的期盼,而非稱王稱霸的野心。
北京民俗學者王娟在田野調查中發現,河北農村至今流傳給體弱孩子取名“王”的習俗,取“王者氣派鎮邪祟”之意。
當我們在手機里輸入“王總”時,屏幕那端可能是外賣騎手王師傅;而漢高祖劉邦若穿越到今日,怕要驚掉他的竹皮冠:滿大街的“王經理”“王老師”,連小區流浪貓都被叫“大王”。
西安碑林博物館里,唐代《開成石經》的拓片正在展出。參觀者很少注意那些刻意缺筆的“民”字,為避李世民諱,刻工將末筆生生鑿去。而在隔壁展廳,叫“王一諾”的小學生正臨摹《蘭亭序》,她的名牌在燈光下閃著金輝。
從馮道門客的“不敢說”,到今日幼兒園點名冊上的“王子軒”“王心怡”,這橫豎撇捺的方塊字里,藏著文明演進的密碼。
當最后一重名諱枷鎖落地時,我們終于懂得,真正值得敬畏的從不是某個字眼,而是每個生命自由命名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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