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國華
深圳有兩千萬人口。蟑螂的數量一定超過人類。蛇、蝸牛、貓和噪鵑呢?
——題記
蛇折
深圳的公園真多,花草松弛,生活在這里的人也倍感松弛。路邊設置的盛放寵物排泄物的小箱上畫了一只大頭狗,耳朵寬寬地垂下,慈眉善目,憨態可掬。山邊立著的牌子上,寫著“小心蜂、蛇,做好防護”“山中有蛇,注意安全”……配圖為一個胖乎乎的蜂,展開翅膀,短腿輕舉,似要找誰握手。蛇亦胖乎乎,身體盤旋而上,滿臉笑。境外香煙盒上的“警告”多是爛肺、殘牙,觸目驚心。此處正相反,兒童化、漫畫化,樸拙化,嵌入綠草山間,如風撫過頭發,輕飄飄的,在也不在,不在又在。
那一日,在盤山道上甩手走著,不經意間左窺,一條綠得耀眼的蛇,至少一米長,一半身子直立起來,定定地盯著我。我的頭發刷地豎起,下意識地一躲,它迅疾低身,倏忽消失。身后被碾壓的青草根根彈起。也就是兩三秒時間,我甚至懷疑剛才是否真的看到了一條蛇,至于品種、粗細,全無概念。而我確定和它對視了一下,余悸尚在。
另一次,樹下圍著三四個人,指指點點。走過去看熱鬧。一條蛇正在吞吃一只蜥蜴。蛇細小,嘴巴和脖子撐得鼓脹。蜥蜴粗大,僅進去一個頭。下半身還在外面掙扎,兩條后腿緊蹬泥土,與幾片草葉糾纏在一起,明顯使不上勁。有人在拍照。我轉身離開,不敢再看。
看得時間越長,細節越在腦子里勾畫描摹,形成影像,發出聲響。
再看路邊的警示牌,那蛇,仿佛白骨精顯形,憨笑里藏著刀,鋒刃閃亮,吹發可斷。
有人說,流塘公園里發現一窩蛇。我從門口經過都感到陰森,好幾年沒敢進去。
又有人說,那是念佛人放生的。我詛咒了他們好幾個月。
據說有些飯店一直偷偷賣蛇。我不吃,亦不問。
唯一一次遇到,是在城中村里的一個小飯館。洗手間在店鋪后面。走過去碰個正著。困倦的午后,陽光熱烈。蛇皮已剝下,雪白的兩尺長的一條肉,直直地垂向地面,白帽廚師倒提著它,走一步晃一晃,來到水管下面清洗。
莫名地擔心那條蛇掙脫廚師,滑行到垃圾箱,找到蛇皮穿回身上。
半夜餓了,跑到別人廚房里覓食,見案上一排包子,拿起一個咬了一口,滿嘴流油。突然半空聲音起,“那是蛇肉”,心中一悸,趕緊扔掉,拼命往外吐,只吐出幾口唾沫,咽下去的那一口,怎么也倒不回來。
慌慌張張回到家,讓妻子給我做飯。炒豇豆、茄子、西紅柿、土豆各一盤。一進餐廳,冷汗滿身,綠紫紅白,像盤著四條蛇。欲嘔,妻子說,這不都是菜嗎?哪里有蛇?
猛回頭,窗戶里探進一人高的一個蛇頭。
醒了,渾身發冷。
螂的狼
在深圳,蟑螂堪稱最常見的活物。不拘時間地點,辦公室、臥室、洗手間、廚房、人行道、公交車、私家車、背包、抽屜……隔幾天便見一面。明明此蟑螂非彼蟑螂,在我這里,此即彼,彼即此,它們豈止無區別,簡直就是整體的、連續的一個。它們死即是生,生即是死。它們代表著永恒,除非集體滅絕。
但也只有出現在我面前的那一刻,它們才存在。無論場景多么慘烈,情境多么奇特,不超過十秒,它們就消失了。在它們身上,終究附著不了一點我的情感和生活。它們就是一塊行走的蛋白質。
蛋白質。一只死蟑螂粘在人行道的邊緣,翅膀張開,棕色身體泛著光。整條道路因其變色,死了都被厭惡。千里之外,在沙漠里奔波的蜥蜴奄奄一息,若有一只死蟑螂充饑,其生命延長幾天,不使中斷,命運走向就有了多種可能。
功利角度的用途,這極少的,肉眼可見的用途,未被使用。
我沒數過,曾經被動主動殺死過多少蟑螂。
凌晨一點,辦公室。那只面熟的大個兒蟑螂又從桌角溜出來,可能它以為我下班了,出來找夜宵。一看我還坐在椅子上,轉身飛逃。我能慣著它嗎,找武器是來不及了,下意識地伸手一拍!
天上掉下四個字:粉身碎骨。手都粘了。跑到洗手間用洗手液搓了半天,差點搓禿嚕皮。然后拿酒精擦洗桌子,一遍又一遍。半屋子酒味。人說,看見一只蟑螂,屋子里可能藏著兩萬只蟑螂。我把辦公室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從內到外打量了一個遍,猜不出哪兒能藏這么多蟑螂。
多么神奇,就像我腦袋里藏著一萬個秘密,誰也看不出來。
打開電腦,低頭看鍵盤。上面趴著一只生龍活虎的花背蟑螂,三個手指蓋大。我看它一眼,它看我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它懶洋洋地跑了。我若用書本狠狠砸下去,它定四分五裂,鍵盤發出巨大聲響,妻子被吵醒,然后,一個美好的早晨就毀了。可這是周末啊,外面細雨霏霏,窗簾緊閉,正適合睡懶覺。
老天救了它。
連續三天早晨在書桌上出現的那只花背大蟑螂終于被我殺了。
它爬來爬去的時候,我盯住它。它發現了我,迅速躲進一摞書后面。我搬起那摞書,像上次一樣,沒找到它。暗自疑惑,它眼睜睜就逃跑了,有這么快嗎?仔細打量,它竟躲在兩本書的縫隙里,身體顏色和書本封面差不多。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這么短的時間里,做出如此應對。智商堪高。我一手搬書,一手將它扒拉出來,落在地上。它雖然很快,但遠沒到飛檐走壁的境地。起碼,我的眼睛可以追著它上下左右奔跑。我去衛生間拽出幾張紙,蹲在地上,向角落里安靜下來的蟑螂按去。它一躲,沒按住。再按,又躲開。鏖戰間,我還要避免發出聲響吵醒老婆。好在此時已經摸清蟑螂的平均速度,第三次按去,終于將它擒住,手指可以感覺到它在柔軟的紙下奮力掙扎的生命力。我使勁一捏,它不動了,或許是迷惑我。但我不上當,再抽出幾張紙,將其裹得嚴嚴實實,放在衛生間里使勁踩,轉圈踩。直至確信其粉身碎骨了,才撿起扔進馬桶沖走。
動靜不大,妻子仍在安眠。
到現在我也沒想清楚殺死它的必然理由,完全是下意識。但我和它,為什么是你死我活的關系?若是基因里帶來,我的祖先與它們的祖先之間發生了什么?它們的祖先有勝利紀錄嗎?
蟑螂生命力極強,略似微縮之狼群。這個城市里,這么多人,這么強力地搞衛生(消殺蟑螂),卻奈它若何。可以肯定地說,它在深圳的數量遠超人類數量。
想,人類發展或進化的(階段性)終極是什么呢?能否是回到螞蟻或者蟑螂的狀態?人類把以前的經歷叫做“蒙昧初開”,把當下稱為“智慧”,并堅信以后在智慧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乃至飛起來。而從宇宙的角度,這樣的智慧,仍屬蒙昧。人類借助外力的能力是把雙刃劍,這種能力越強,反噬起自己來就越疼。國家和國家,單個的人和單個的人,爭斗和妥協的結果是,大家都放棄外力,靠自我的生物本能保全自己,如蟑螂。一個堅硬的殼,一對會飛的翅,一個強大的什么都能消化的胃,足矣。
當然,此過程是以流血乃至大部分族群滅絕為代價的。
那日下夜班。身體疲憊,腦子里一團漿糊。在電梯里,遇到一只蟑螂。它趴在光亮的壁面上,全裸,無處躲藏。
它感受到了我的存在,躁動地爬來爬去。這個封閉的空間,一點縫隙都沒有。不知它是如何進來的。也許隨著人類的行李進入,也許是在開門的間隙鉆了空子。本為尋桃源,卻入不樂天。它怎么爬都在我的視野內,攻擊范圍內。
我一下子清醒了。電梯似已打開,萬物消失,漫天的光線照耀著我倆,瞬間又閉合,就像電光突兀地閃了一下。
黑暗,無盡的黑暗。巨大的孤獨感彌漫于電梯箱,呼吸都不順暢。我蹲下身,默默看著它,只想和它說句話。
它也停下來,默默看著我。
蝸窩
我見到蝸牛就忍不住想踢。輕輕助跑一兩步,腳尖瞄準,猛然出腳,腳趾頭一頓,蝸牛飛出去。直線最佳,若斜著出去,在空中翻兩個七扭八歪的跟頭,便生受挫感,一定找下一只再踢一次,尋回自尊。
雨后的路邊好多蝸牛,小者似珠,大者如拳,均深棕色,間帶白色條紋,想來是保護色。有的深陷同色泥土中,翻過來是臟兮兮的肉體,如同滾爬在圈中的豬。另一些已到馬路牙子上,身上帶著點點水珠,肉眼可見地前行,身下一條淡淡的白痕,仿佛貴妃出浴,干干凈凈。
這些非洲蝸牛乃外來入侵品類,據說攜帶了成百上千種病菌,和福壽螺、清道夫一樣,對人益少害多。又據說,非洲人是以之為食的,但他們不喜歡我們酷愛的螃蟹,理由是外表恐怖。正所謂你之砒霜,我之蜜糖。
這種傳說令我踢起來再無心理障礙,若踩碎,無端生出為民除害的自豪感。孱弱如我,沒機會為人類和民族做點什么,碎一蝸牛亦可將隱形光芒加諸己身。
剛到深圳時,全家懵懵懂懂,看到這么大且不具攻擊性的動物,只覺可愛,岳母甚至撿回來給下一代把玩。幸而無事。
夏日雨后,與妻子散步,茫然望著草地,我們經常互相問一句話:它們平時藏在什么地方?
的確是個問題。這么多,這么大,忽地漫山遍野,真切撲面,忽地全部隱身,恍然一夢,城市雖廣,也不該來無影去無蹤吧?
其實只要查查資料,不難得到答案。信息時代嘛。
我們從來不查,又總互相問。提問者不要求答案,潛意識里拒絕答案。答案打破一個個神秘和猶疑,令世界乏味。
輔道草坪上,一大片蔓花生,高不過一拃,間或舉著小黃花。雨滴閃亮,仿佛粘在了圓形葉片上,于風中顫顫巍巍,就是不掉下來。兩只巨大的蝸牛緊挨著,肉身均從殼中露出。其中一只,身下有黑色排泄物,蚊香一樣成團成圈,另一只,探出白色的類似觸角的東西,已伸到另一個的身體里面。難得一見的具體接觸。
它倆在干什么?親吻、交接,還是爭斗,搏殺?又是個問題,又不需要答案。
此情此景,看似一動不動,或許血雨腥風。一只極微小的,湊近都辨不清面目的螞蟻,在蝸牛身上翻山越嶺。一只綠頭蒼蠅飛來,落在硬殼上,搓搓前爪,敲擊。飛走,又回來。
這兩位零距離的蝸牛還活著吧?以細草棍撥弄,肉體收縮躲閃。
離他們五厘米遠的地方,躺著一只死去的蝸牛,仰面朝天,空殼子積了一點雨水,頗具禪意。幾片枯黃的樹葉落在它周圍,仿若誰扔在那里的紙錢。
順著死蝸牛看過去,一米外還有一只。兩米外也有。三米外也有。大小不一,形態各異,歪的,斜的,立正的,均勻分布開,粗略估算也有近百只。
這么一片草地,我以為是蝸牛的生活之地,豈料更是它們的墳場。
這墓地,是目的地嗎?一個個蝸牛殼,張著嘴不說話。
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一個惡俗又糾結的話題,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并非我多情,實在是這里太像墳場,讓人不得不往那里想。
具象引領意識的一個具體例證。
好在,仍不需要答案。知道的越少,獲得感越多。
貓妙
不喜野貓,它們那探頭探腦的樣子,頗似身邊一些眼神猶疑的人。而上天有好生之德,學校和小區內多有野貓投喂站,皆非官設,久而久之,即成定例,令那些始亂終棄的寵物飼養者余殃驟減。
臘月二十七,晚飯后散步的人極少。林蔭道上只我和妻子兩人。路燈下樹影輕搖。草叢里突然一晃,閃出一只貓,攔在我們面前。體型不算太小,但叫聲和眼神暴露出明顯的小。它抬起頭,沖我們喵喵。周圍幾個小區里,偶有野貓,多不近人,距離三兩步,必警惕地和你對視或夾尾潛逃。
此貓發瘋否?
我們停住。它不走,還是抬頭向我們喵喵。下意識地伸腳晃了一下,它一躲,圍著我們轉圈。我們走,它跟在后面,亦步亦趨。
也許是在求救吧?
但我們能幫它什么呢?
我們停下,傻乎乎地問,小貓,你有什么事嗎?
喵喵,喵喵。
是你找不到家了嗎?
喵,喵,喵喵。
唉,它哪里有家。貓可不像狗,離開原生家庭,再換一家,對它來說就是串個門。
應該是餓了。
春節在即,深圳人紛紛回鄉過年,小區里的投喂者漸少。小貓饑渴難忍,從鐵柵欄處鉆到人行道上來求助。這是一只感受過人類善良的貓,信任附近的人。
你是找食吃嗎?
喵,喵。大聲的喵喵。
不喜歸不喜,離討厭、拒絕還有很大距離。五十步與百步,豈止空間差異,更是質的區別。可我們渾身上下摸遍,無一可食者。怎么辦呢?蹲下身撫摸安慰,小貓叫著,眼神清澈哀怨。
想了想,前面300米處有一個超市,馬上去買。和它商量,跟我們一起到前面,可以嗎?
喵喵,喵喵。
于是我們走兩步一回頭,它跟著,走兩步一抬頭。
幾步之后,它停下了。
生怕其不理解真實用意,我們一邊說一邊各種手勢,做邀請狀,比心狀,吃東西狀。它才繼續走。
又是幾十米,在以為它已經跟定我們之后,它一轉頭,跳入墻內,回頭又沖我們叫了幾聲,跑了。
那幾聲喵喵,也不知是埋怨還是感謝還是罵街。
我們到超市買了幾根香腸,回來找小貓,沒找到。
第二天晚上散步,特意帶了點東西在身上,一邊走一邊喊,小貓,喵喵,小貓,喵喵。
沒有回音。路邊一個穿著制服的保安,呆呆看著我們。眼神比討食的小貓木訥。
一只小野貓,孤獨地縮在路邊綠化帶中,慘叫,仿若哭泣,打動了九零后小孫的心。他抱起它,帶到辦公室里。
辦公室里四個人,除小孫外,皆中年女性,除我妻子外,家中都養貓。于是先抱去寵物店消毒,接著分工,有人買貓食,有人購貓砂,有人專職鏟屎、喂食。
為什么不帶回家呢,反正一只貓也是養,兩只也是養。原因有二。其一,野貓只三四個月大,不知其來歷。其二,太丑,又不萌,不招人喜。四人初擬,養一周后,找個愛心人士送掉。單位愛貓者頗多,總會有那不開眼的。
剛到時,小貓瑟瑟發抖,后在柔聲細語中漸漸定神。瘦弱,走路晃,眼睛與人對視一下馬上轉移。吃貓食,小心翼翼,并試著從紙箱里向外爬,稍有動靜便縮回。
一夜無事。次日晨,門一開,小貓仰頭對人,凄厲長嚎,仿佛受了大委屈的孩子見到母親,令人不忍。細瞧,貓食已盡,水已干。
這貨真能吃。
一天一個變化。很快,它可以輕松跳出紙箱了,先到花盆里躲貓貓,露出兩只亮晶晶的眼睛,偷窺辦公室中四人。誰的目光掃過去,它馬上換個角度,繼續躲。若無人理它,就露出一點點,故意讓你看見。不幾天,幾個花盆里的葉子都被抓得狼藉不堪。
逐漸可以跳到椅子上,桌子上,窗臺上。第一天,從此桌到彼桌,尚猶豫,第三天便一躍而至。一團黑影在眼前倏忽閃過,簡直像飛。
也不再以紙箱當家。一會兒躺在甲腳下,一會爬進乙腿窩,一會兒去咬丙裙帶。一日,小孫出門辦事,回來,坐下,忽問,剛才小貓是不是在我的椅子上睡覺了?眾人舉頭尋覓,卻見小貓老老實實躺在角落里,做無辜狀。問,何以疑小貓?答曰,因為椅子很熱。眾人笑,一定是見你來馬上躲開了。
吃得好,養得好,大家閑暇甚至給貓做按摩。小貓很快變胖,皮毛益有光澤。
大家忙時,以腳驅之,小貓跑到一邊,追一只蜘蛛玩。
貓愛玩,似幼童天性,但不會撒嬌。一次,進辦公室同事懷中,伸爪奔臉,差點撓破。又一日,下雨,妻子進門收傘,傘尖正對著小貓。小貓猛然聳腰,目露兇光,似撲躍,嚇得妻子往后一跳。皆曰,野貓就是野貓。
辦公室終究不是養貓之地。期間不斷找人詢問是否愿意收養。有意者興致勃勃來,推三阻四走。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嫌貓不好看。
貓食吃了一袋又一袋。轉眼已逾兩月。終于迎來一接收者。單位一年輕保安計劃周末將其帶回百里外的農村老家,幫助爸媽捉老鼠。
小貓不知道世界將大變,還在屋子里竄蹦跳躍。接下來在村莊里自食其力的日子里,回憶起自己錦衣玉食的短暫時光,是否像是做了一個夢?與村中其他野貓屢屢提起這些,是否會被群毆?畢竟,在窮鬼面前吹這么大的牛,無論人或貓,都是大忌。
噪鵑
單位早餐,坐在對面的同事說,昨夜沒睡好,有人吹口哨,整整一夜。自稱豪宅,管理缺位。
問,要向物業投訴啊。
答,或是音樂愛好者。且忍一夜,看看再說。
第二日,同事說,口哨連綿不絕。開窗詈罵,亦不止。打電話給物業,答曰,沒人吹口哨,那是樹上的一種鳥,名曰噪鵑。遂釋然,一覺到天明。
一個壯漢坐在地鐵上聚精會神刷手機,突然幾滴水甩到額上,憤怒地抬起頭,卻見一個三四歲小男孩無辜地看著他,手中晃動的水瓶停下來。壯漢沖他笑笑,擦掉水珠繼續刷手機。
夜半狗叫多么令人討厭,鳥鳴卻可以讓人安眠。沒誰跟一只鳥過不去。
吾幼年在鄉村長大,有那么幾年,村莊周邊的樹木幾乎全部砍光,無鳥無獸,孤零零的人群,又擁擠又荒蕪。如今,人快走光了,鳥類和小獸們都回來了。鄉居幾日,時刻能感到周圍動物的萌動,即使看不到身影,聽不到聲音,也總有一股濃濃的鳥獸氣在周邊圍繞,在天空籠罩。
這種感覺,在深圳正相反,能眼見鳥兒的存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在孩子的頭頂盤旋。在枝頭鳴叫。如此而已。像是沒有一樣。除非特意手搭涼棚尋找,側耳傾聽,它們才會顯露出來。同事能被鳥兒吵得睡不著覺,是因為誤讀了它的叫聲。一旦確認鳥鳴,鳥鳴立即消失。
即使它是那么古怪。即使它是噪鵑。
噪鵑乃嶺南極常見的一種鳥。深圳全年花開,四季不分明。春天來臨時,依然會慫恿出萬物荷爾蒙,噪鵑也開始求偶了。鳴叫便是呼喚,生命中的愛人啊,你在哪里?我在這里等你。
公鳥全身烏黑,眼睛通紅,站在路邊的榕樹上,黑天白夜地叫,一種很單調的聲音,只一個音節,聽上去似乎是“好”“好”“好”,不知同事怎么聽成了口哨聲。也許白天晚上有差別?也許我和同事的聽覺與理解有差別?
噪鵑是杜鵑的一種。從不自己養育兒女,把蛋生在其它鳥類的窩里。那些傻鳥辨不清親生野生,只管孵化。幾天后幾只小鳥同時鉆出殼來,全都黃嘴,閉著眼,仰著頭,嘰嘰喳喳張大嘴巴討食吃,傻鳥們依然辨不清親生野生,叼回小蟲和螞蚱來一一喂給它們。
噪鵑基因里帶著一門技能,即,閉著眼背對一母所孵的其它幼鳥,一拱一拱,將其扛出鳥窩。其它幼鳥不會反抗,跌出去要么餓死要么被其它鳥獸吃掉。最嚴厲者,到最后,鳥窩里僅剩一只雜種。帶食歸來的傻鳥,歪著頭左看右看,百思不得其解,
再過一兩天,那個貨已經長大,展翅飛向天空。
求偶,吹口哨。高喊“好”“好”“好”。每一個叫聲里都有一只早夭的鳥。
我和同事誰也沒聽錯。
(選自《街巷志:深圳何處覓鄉愁》,深圳出版社2025年6月出版,定價58元)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670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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