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和上海電影節的三十年,莫若“似水流年”四字概之。
1995年秋天,我正讀高中,恰逢第二屆上海電影節開幕,我橫穿半個上海,從西到東踏入國際電影院幽暗的殿堂。幕布徐徐亮起,映出《風中奇緣》里那條波光粼粼的河流——彼時它在美國剛剛上映沒兩個月,主題曲《Colors of the Wind》卻已經在班上流行開了。那天,當那熟悉的旋律穿透空氣,銀幕上印第安少女的長發在風中舒展,我恍然覺得世界何其纖毫畢現。原來山高水長之外,只消一張薄薄票根,便可觸摸大洋彼岸的呼吸。
1997年第三屆電影節,我遭遇了未曾預料的奇景。在《憤怒的公牛》深沉的黑白光影里,屏幕最左端赫然立著一位同聲翻譯的男子,聲音像穿透薄霧的晨鐘,在拳擊手每一次沉重喘息之間響起。這現場譯聲的陌生儀式,使經典電影所代表的那座不可逾越的高峰,竟在那一刻神奇地消融了——光影流轉中,那翻譯者微側的身影,樸素、謙卑,竟引我得以窺見殿堂內部的經典與真實。
歲月不居,倏忽間我的大學也快讀完了。2001年,作為《上海電視》雜志的實習記者,我奉命去上海影城采訪那屆的評委巖井俊二和雅克·貝漢,盡管在此之前,我早已熟知巖井俊二的《情書》和雅克·貝漢的《微觀世界》,但第一次與真正大師面對面訪問還是讓我十分焦慮。記得那是一個梅雨初晴的燠熱的下午,雅克·貝漢先生笑容溫煦如春陽,耐心聆聽每個問題;巖井導演卻靦腆得如同他電影里的少年,沉默常如微風輕懸于我們之間。采訪本上的字跡因迅疾而頗為潦草,仿佛我內心緊張奔涌的具象。坐在大師面前,我切膚感受到靈魂與靈魂之間那層薄如蟬翼、卻又真實存在的紗幕,既隔絕又親近。
此后歲月陡然加速,生活如奔流而下:就業、結婚、生子接踵而至。再兼DVD唾手可得,光影輕易便盤踞于家中四壁之間。我漸漸疏遠了電影節,銀幕上盛大的人間悲歡,被壓縮成眼前一方小小熒屏的尺寸。喧囂日常的縫隙里,光碟旋轉,歲月悄然而逝。
直至2023年,我才重新在上海電影節推開影院沉重的大門,返回那闊別的光影圣殿。我選了《阿拉伯的勞倫斯》與《悲情城市》。這兩部片早已在DVD上諳熟于心,然而當4K修復版那沙漠的細沙在巨幕上幾乎觸手可及,火車在茫茫黃沙中劃出孤獨的軌跡,侯孝賢鏡頭里臺灣小鎮的煙火氣息撲面而來——靜坐于黑暗之中,任時間被光影一寸寸重新丈量,此般沉浸,竟成了對多年來行色匆匆生活的一劑溫柔的撫慰。靈魂深處那被生活磨出的細痕,卻在影院的黑暗里被光影悄然撫平。
今年,是我與上海電影節相遇的第三十年。從當年對世界充滿驚奇的高中生,到如今云淡風輕的中年人,耳邊猶存《風中奇緣》的旋律,一經響起,那個秋天就撲面而來;而銀幕上則期待重逢那些青春時代追逐的經典:《七武士》的劍戟森然,《盜火線》街頭槍火交迸,《解構愛情狂》的荒誕迷離,《謀殺綠腳趾》的黑色幽默,《巴里·林登》油畫般的光暈,《細雪》中四姐妹如櫻花飄落般的命運……這些影像,每一幀都曾忠實封印著澎湃或悵惘的心緒。
三十年歲月如流,影院門開闔之間,光影斑駁如時間本身在幕布上留下的印記。少年時仰慕世界的新奇,青年時接觸大師的悸動,中年時重拾舊夢的溫存——當燈光熄滅,銀幕亮起,那被歲月拉長的身影,便重新疊印在舊日自己的輪廓之上。
影院深處,黑暗溫柔如海。那些曾被我們錯過的、遺忘的時光,原來早已在銀幕的微光里靜靜守候。相信當《七武士》的終曲緩緩流淌于四周,仿佛聽見年少時那屏息凝神的呼吸聲,正輕輕應和著此刻胸膛里的起伏——原來光陰從未走遠,它只是暫時隱于幕布之后,待燈光重亮時,我們終將與曾經的自己重逢于明暗交匯處。
原標題:《十日談|王路:銀幕流光三十年》
欄目編輯:華心怡 文字編輯:王瑜明
來源:作者: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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