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治的長河中，每一個案件都是一塊基石，構筑著公平正義的大廈。然而，在世紀之交的內蒙古呼和浩特，一起案件如同一顆錯置的頑石，刺痛著人們的心，也拷問著司法的公正 —— 這就是呼格吉勒圖案。

命運的岔路：公廁驚現命案

1996 年 4 月 9 日，夜幕籠罩下的呼和浩特，帶著春末的絲絲涼意。18 歲的呼格吉勒圖，是呼和浩特卷煙廠的一名普通工人，當晚他和工友閆峰上晚班，工作間隙兩人一起外出吃了晚飯，還小酌了二兩白酒。因擔心上班時酒氣被發現，閆峰讓呼格吉勒圖去買泡泡糖遮味。

呼格吉勒圖在返回途中，想起自己沒帶家門鑰匙，若下夜班回家會打擾家人休息，便決定順路回趟家取鑰匙。從卷煙廠到家的這條幾百米小路上，有一個毛紡廠宿舍的公共廁所。當他經過公廁時，突然聽到女廁所內傳來陣陣喊叫。出于好奇與本能，他停下腳步，然而喊叫聲很快戛然而止，四周陷入詭異的寂靜。

呼格吉勒圖有些害怕，沒有回家就徑直返回了卷煙廠。但內心的不安讓他難以平靜，思索再三，他找到閆峰，焦急地說：“女廁所出事了，你跟我一起出去看看。” 閆峰雖滿心疑惑，但還是跟著呼格吉勒圖來到了公廁。兩人壯著膽子，走進黑暗的女廁所，閆峰掏出打火機照亮，眼前的一幕讓他們驚恐萬分 —— 在廁所坑位中間半人高的隔墻上，躺著一個下身裸露的女人，一動不動。

驚慌失措的兩人，第一時間跑到馬路對面的治安崗亭報案。執勤警察起初以為是年輕人惡作劇，并不相信他們的話，直到呼格吉勒圖焦急地拉著警察往外走，且之前從廁所出來的兩位老太太也前來報案，警察才意識到事態嚴重，與眾人一同前往女廁所查看，此時確認女子已經死亡。

隨后，呼和浩特新城區（今賽罕區）公安分局接警趕到現場，并要求報案人閆峰和呼格吉勒圖到派出所錄筆錄。

冤屈的開端：從報案人到嫌疑人

誰也未曾料到，這一正義的報案之舉，竟成了呼格吉勒圖噩夢的開端。當晚，閆峰和呼格吉勒圖被押往新城分局，分別接受單獨審訊。

閆峰回憶，僅僅是講述從發現到報警的過程，他就被警察反復詢問了十幾遍。警察不斷誘導他說出呼格吉勒圖的 “不良行為”，甚至欺騙他說呼格吉勒圖已經認罪，再為其說話就是包庇。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下，閆峰無奈說出呼格吉勒圖曾和自己開過與女性有關的黃色玩笑。在那個情境下，這本是年輕人之間常見的調侃，卻被警方視為關鍵線索。

而隔壁審訊室里的呼格吉勒圖，命運更為悲慘。從夜里 12 點左右開始，閆峰就聽到隔壁傳來桌椅挪動的聲音，以及呼格吉勒圖痛苦的呻吟聲。閆峰明白，呼格吉勒圖被打了。這種痛苦的聲音斷斷續續持續了很久。第二天早上，閆峰準備離開時，趁著警察開門請示的間隙，從門縫中看到呼格吉勒圖半蹲著，被鎖在暖氣片上，頭上還戴著一頂摩托車頭盔，防止他自殺。這一眼，竟成了兩人的最后一面。

據 1996 年 4 月 20 日《呼和浩特晚報》的一篇法制通訊記載，呼格吉勒圖在審訊過程中 “狡猾抵賴”，案情一度陷入僵局。市公安局局長王智聽取情況后，作出指示：檢驗呼格吉勒圖指甲縫內的附著物；讓呼格吉勒圖丟掉僥幸心理；重視審訊環節，從供詞中找破綻，一追到底。在這些指示下，警方加大審訊力度，兩天之后，呼格吉勒圖 “認罪” 了。

在那份唯一的有罪口供里，呼格吉勒圖描述自己溜進女廁所企圖強奸，將女子擄住、掐住咽喉致其死亡，之后回廠叫閆峰是為了制造不在場證明，報案則是為了轉移警方追查目標。警方還提取了呼格吉勒圖指縫的附著物和受害人楊某進行血型比對，結果顯示 “血樣完全吻合”。至此，警方認定報案人呼格吉勒圖就是兇手，案件移送檢察院。

然而，在案件移送檢察院一周后的一份筆錄中，呼格吉勒圖開始喊冤。他表示在公安局審訊時，遭遇逼供誘供，警方不讓他解手，稱只要承認殺人就可以去尿尿，還騙他說受害人沒死，承認后就能立刻回家。

對于所謂的 “犯罪事實”，呼格吉勒圖稱是自己在無奈之下編造的，受害人身上衣物等特征都是他猜測的，他堅稱自己沒有掐過那個女人。但遺憾的是，這份筆錄在當時并未引起重視，檢察官一句 “你胡說”，就輕易否定了呼格吉勒圖的翻供。

司法的失衡：草率定案與倉促判決

彼時，全國正處于 “嚴打” 運動期間，追求 “從重從快” 打擊犯罪。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檢察院和法院提前介入一些重大案件，雖本意是加快批捕審判進程，但在某些時候，卻破壞了公檢法之間相互制約的機制，使其變成了互相配合的關系。

1996 年 5 月 17 日，呼和浩特市檢察院以呼格吉勒圖涉嫌流氓罪、故意殺人罪，向法院提起公訴。僅僅 6 天后，5 月 23 日，呼和浩特市中級法院就作出一審判決，判處呼格吉勒圖死刑。呼格吉勒圖始終堅稱自己無罪，向內蒙古高院提出上訴。

然而，13 天后，6 月 5 日，內蒙古高級法院作出終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6 月 10 日，呼格吉勒圖被押往刑場，執行槍決。行刑地點位于距呼市 50 公里的霍寨溝，呼格吉勒圖和其他 4 名年輕男子背靠著山腳，跪在地上，面前是 4 個深大坑。

令人痛心的是，槍聲響起了 5 次，法醫驗尸時發現呼格吉勒圖被補了一槍，后腦射入的第一槍子彈從左眼沖出，之后補的一槍從太陽穴射入，震裂了他的半邊臉頰。

從 4 月 9 日案發，到 6 月 10 日執行槍決，僅僅 62 天，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就此消逝，呼格吉勒圖的人生永遠定格在了 18 歲。這起案件處理得如此倉促，諸多證據疑點未得到充分調查核實，就匆忙結案，為日后的冤案平反埋下了伏筆。

正義的曙光：真兇現身與冤案重審

時光匆匆，呼格吉勒圖含冤而死 9 年后，2005 年，另一起系列命案的嫌犯趙志紅被捕。趙志紅供述的第一起案件，竟然就是當年被判定為呼格吉勒圖犯下的毛紡廠公廁強奸殺人案。趙志紅詳細描述了犯罪過程，其供述的諸多細節與當年案件情況高度吻合，這使得呼格吉勒圖案再次進入公眾視野。

呼格吉勒圖的父母李三仁和尚愛云，在得知趙志紅供述后，內心燃起了為兒子討回公道的希望之火。多年來，他們承受著 “強奸殺人犯父母” 的污名，抬不起頭，兒子墓碑上甚至不敢刻生卒年月。但此刻，他們決定為兒子的清白不懈奔波。他們四處上訪，尋求真相，不放過任何一個為兒子洗刷冤屈的機會。

在呼格吉勒圖父母的堅持以及社會各界的關注下，2014 年 11 月 19 日，內蒙古高院作出再審決定，對案件依法再審。經審理，內蒙古高院認為，原審認定呼格吉勒圖犯故意殺人罪、流氓罪的事實不清，證據不足。

2014 年 12 月 15 日，內蒙古自治區高級法院正式宣布：呼格吉勒圖無罪。這遲到的正義，歷經 18 年，終于降臨。

后續的救贖：國家賠償與司法反思

呼格吉勒圖被宣告無罪后，有關機關和部門迅速啟動追責程序，依法依規對呼格吉勒圖案負有責任的 27 人進行了追責。同時，內蒙古高院依法作出國家賠償決定，決定支付呼格吉勒圖父母國家賠償金共計 2059621.40 元。

這一賠償決定，在一定程度上慰藉了呼格吉勒圖父母多年來遭受的巨大痛苦，也彰顯了國家對重大刑事冤錯案件有錯必糾的決心。

呼格吉勒圖案在中國法治史上有著特殊意義，此案被最高人民法院評為 2014 年全國 “十大典型刑事案件” 之首，寫入國務院發布的《人權狀況白皮書》。它是貫徹落實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精神、推進依法治國的典型案例，標志著司法機關一系列防范和糾正冤假錯案的努力進入新階段。

通過這起案件，我們深刻認識到，司法公正的底線不容觸碰，每一個司法案件都關乎當事人的生命與尊嚴，關乎社會的公平正義與法治信仰。在追求打擊犯罪效率的同時，絕不能忽視程序正義和證據的嚴謹性，必須確保每一個判決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呼格吉勒圖的悲劇不應被遺忘，它時刻警示著司法工作者，要以嚴謹的態度、專業的精神對待每一起案件，讓公平正義的陽光照亮法治的每一個角落，避免類似的悲劇再次上演。

參考資料：《18 年后啟動再審宣告無罪的呼格吉勒圖案》 - 最高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