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那個十二月底的凌晨,我緊握方向盤,駕駛著解放CA10B駛向專用鐵路線。車燈劈開濃稠的黑暗,呵氣在零下二十六度的嚴寒里瞬間凝結成霜,撲打在擋風玻璃上,視野一片模糊。車輪碾過凍得硬如鋼鐵的泥地,發出沉悶的聲響。車頭爬上傾斜的渡板時,整個車身猛地一震——不是戰場上的爆炸,是沉重的鋼鐵之軀與鋼鐵軌道初次撞擊的鈍響。那一刻的震顫,順著冰冷的金屬傳遍全身,仿佛命運的齒輪開始咬合,預示著前方無法預測的艱險。
平板火車像沉默的巨獸靜靜伏臥。我們要將這鋼鐵戰友牢牢縛于巨獸之背,穿越萬里山河,直抵炮火連天的南疆。
固定車輛是門嚴苛的技術活。粗糲的大鐵釘被十八磅大錘兇狠砸下,將棱角分明的三角木死死釘進冰冷的平板縫隙,楔入輪胎與鋼鐵之間。緊接著,冰冷的8號鐵絲像堅韌的筋脈,一圈又一圈,狠狠纏繞捆綁車輪與車體。鐵絲繃緊時發出令人牙酸的“嘣嘣”聲,幾乎要勒進橡膠輪胎里。每擰緊一股鐵絲,班長就用粗壯的手指用力拽一下,確保沒有絲毫松動的余地。
“給老子捆死了!南邊山路扭成麻花,輪子松一絲,車就是棺材!”班長嗓音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勁。他布滿凍瘡的大手拍打著被鐵絲深深勒進的車輪,仿佛在拍打一個即將共赴生死的兄弟。
這還沒完。我擰開冰冷的水箱放水開關,殘余的冷水帶著冰碴,嘩啦啦流到鐵軌基石上,瞬間結成薄冰。最后一步尤為關鍵——短暫啟動引擎,用那幾秒鐘的爆發力,將發動機水道里最后一點可能致命的殘水徹底吹出。八十年代的戰場,沒有防凍液的奢侈保護,嚴寒就是潛伏在暗處的敵人。
“柱子,再查一遍水放凈沒有!云南遠著呢,半道上凍裂了缸,哭都沒地兒哭!”班長吼著,白汽在寒風中噴出老遠。新兵陳勝利縮著脖子,使勁點頭,又趴下去對著放水口看了又看。
悶罐車廂成了我們暫時的家。咣當咣當的車輪聲晝夜不息,車廂鐵皮在嚴寒中痛苦呻吟。從滴水成冰的北國,駛向未知的南疆戰場,溫度在鐵皮包裹的黑暗中詭異地爬升。厚重棉衣成了累贅,脫也不是,穿也不是。車過武漢長江大橋時,不知誰嘶啞地喊了一聲:“看,長江!” 狹小的鐵門縫隙外,浩蕩的灰黃江水無聲奔流。那無邊的水色,瞬間勾起每個人心底深藏的干渴。水壺被迅速傳開,每一滴都吝嗇地潤過焦灼的喉嚨。陳勝利舔著干裂滲血的嘴唇,小聲嘟囔:“班長……咱那水箱,真放得一滴不剩了?”班長疲憊地閉著眼:“勝利,放干凈了,死心吧。”
列車一頭扎進西南連綿的群山,隧道一個緊挨一個,車廂里彌漫著濃重嗆人的煤煙味。就在即將抵達戰區前夜,尖銳凄厲的空襲警報毫無預兆地撕裂了悶罐車里的死寂!巨大的爆炸聲浪猛然撞擊車廂鐵皮,整個列車像巨浪中的小舢板般瘋狂顛簸、扭擺!頭頂鐵皮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呻吟,灰塵暴雨般落下,嗆得人無法呼吸。外面瞬間被火光映照得如同煉獄,槍炮的嘶吼震耳欲聾。
我們死死抓住車廂里冰冷的固定環,身體在劇烈的甩動中幾乎失控。恐懼扼住每個人的喉嚨。“車!我們的車還在上面!”黑暗中,不知是誰發出了絕望的嘶喊。平板車上的軍車,在這樣狂暴的顛簸中,隨時可能掙脫束縛,滾落深淵!
天終于蒙蒙亮。警報解除,僥幸脫險的列車喘息著停在一個小站。我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出悶罐車,沖向平板。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氣:幾節平板在劇烈扭擺中已微微變形,幾輛相鄰的兄弟車輛,沉重的三角木被硬生生從釘孔中拔起,撕裂!固定鐵絲早已繃斷,車輪歪斜,如同被巨力蹂躪后的重傷者。而我們的CA10B,卻像釘死在那里一樣,三角木紋絲不動,八號鐵絲盡管被巨大的力量拉伸得更加筆直、緊繃,卻一根未斷!
班長鐵青著臉,圍著我們的車轉了一圈又一圈,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撫摸那些深陷輪胎、繃得筆直的鐵絲,最終停在車頭前。他猛地拉開引擎蓋,俯身往里看。晨光熹微中,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驟然瞪大,臉上全是難以置信的表情。他猛地回頭,目光如電射向臉色煞白的陳勝利,聲音因激動而變調:“勝利!你……你小子那天水箱沒放干凈?!”
陳勝利渾身一哆嗦,嘴唇抖得說不出話。班長一把拽過他,指著發動機下方——那里,一片不規則的薄冰,在初升的陽光下閃著微光,那是殘水被震出、又瞬間凍結的痕跡!正是這點點滴滴意外殘留、又在嚴寒中凍結的冰,在車輪瘋狂扭動、試圖掙脫束縛的生死關頭,鬼使神差地滲入了關鍵部位,瞬間增加的摩擦力,竟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咬”住了鋼鐵,抵消了那致命的一滑!
我們圍著那點微末的冰跡,久久無言。出發前嚴防死守的“凍裂”危險,在千鈞一發的戰場上,竟以如此荒誕的方式,成了保住我們戰車、保住我們性命的最后一道屏障。那一刻,冰冷的殘水凝固成的薄冰,在戰火初熄的晨光里,竟閃爍著驚心動魄的、溫暖生命的光澤。
直到多年后,午夜夢回,那鐵皮的嘶鳴、令人窒息的煤煙味、空襲警報撕裂靈魂的銳響,仍會清晰無比地撞入腦海。冰冷的鐵絲、沉重的三角木、水箱口滴落的冰水……這些粗糲的細節,早已深深嵌入記憶的肌理。
戰場的邏輯冰冷而荒誕,它嘲弄一切精密計劃,卻在絕境中為意外的堅韌讓開生路。那殘水凝成的薄冰,是命運在生死簿上漫不經心的一筆涂改,卻讓鋼鐵的束縛在崩裂邊緣獲得轉瞬即逝的喘息。
和平年代的陽光慷慨地灑滿大地,那些曾經勒進橡膠與鋼鐵的鐵絲、釘死在渡板上的鐵釘,早已在南方潮濕的空氣里銹蝕成歷史的塵埃。然而它們所捆綁、所固定的,又豈止是一輛輛奔赴戰火的軍車?那是整整一代人用青春、熱血,乃至生命,為腳下這片土地打下的沉重錨樁。
當和平的基石足夠堅實,曾經束縛的力量,便成了托舉我們安穩歲月的無形臂膀。(經歷如有雷同,實屬巧合,請勿對號入座)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