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陳鴻斌】

6月24日至25日，北約峰會在荷蘭海牙舉行。但就在峰會開始的前一天，日本政府宣布首相石破茂取消出席本次峰會的計劃。

盡管日本方面早前給出的理由是中東局勢吃緊，首相石破茂正在展開協調，但事情不是沒有征兆。石破茂此行之所以爽約，癥結還是在防衛經費上。

據英國《金融時報》6月21日披露，美國政府日前要求日本將防衛費用增至GDP的3.5%，而就在3個月前還只是要求提升至3%，此前還傳出五角大樓甚至要求提升至5%的超高水平。這么下去還有完沒完？

日本政府對這一訴求極為不滿。讓防務費占GDP的3.5%，這是目前日本財政根本難以承受的，石破首相對此也表示，無法接受事先確定具體比率的要求。為此，日方推遲了原定于7月1日在華盛頓舉行的兩國“2+2會談”。這一非同尋常的舉措，已經充分反映了日本對美國在這一領域郁積多年的強烈不滿。

眾所周知，此前的岸田文雄政府在2022年底做出決定，大幅度擴充防衛開支，到2027年將使這一開支占到GDP的2%。而此前日本的這一比重始終控制在1%以內，這已是日本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

在多年來始終深陷財政困境的背景下，為確保實現這一目標，日本到2027財年將面臨多達4萬億日元的財政缺口，為此日本政府只能竭盡全力增開財源，包括增收所得稅。如今這一目標尚在艱難努力的實現過程中，美國再度獅子大開口，這顯然已超過日本的承受能力。

而且一個國家的防衛費用應該達到怎樣的程度，理所當然應由該國政府自行決定，其他國家不應對此說三道四，即便美國承擔著對日本的“保衛”職責，這同樣明顯屬于“越位”行為。石破首相早在今年3月就明確表示：決定日本防衛開支水平的只能是日本政府。此話對白宮的不滿之情已溢于言表。

從第一個任期以來，特朗普就一再對美國與日本的安全合作現狀深表不滿，指責《美日安全條約》是一個單向的保護條約，即美軍承擔保護日本的義務，而日本卻不承擔任何對美軍的保護義務，這是顯而易見的不公平。今年重返白宮以來，特朗普老調重彈，對此流露出強烈不滿。今年3月6日他對美國媒體表示：“（根據條約）我們必須保護日本，而日本卻不必保護美國，也不知道是誰簽署了這一條約！”此外特朗普還指責日本通過類似與美國的“交易”獲益巨大。

早在其第一個任期走馬上任伊始，就于2017年2月在與時任首相安倍晉三的會談中，迫使日本簽署大單購買美國軍火，包括147架F-35戰斗機和兩套陸基宙斯盾防衛系統。這才暫時緩解了特朗普的不滿。而且原先每套1200億日元的陸基宙斯盾系統，轉眼間就攀升至3920億日元，幾乎是坐地起價。但類似設備的供應方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日本根本沒有貨比三家的余地。

為了息事寧人，當時的安倍政府只能隱忍不發。因此2019年度日本購買的美國裝備費用高達7013億日元。在岸田文雄政府決定大幅度增加防衛開支后，2023年這一開支更是扶搖直上，達到了14768億日元之多。

由于特朗普的牢騷并非在兩國高層的會談中流露，而只是特朗普對美國媒體的表態，所以日本政府以往的應對就是權當耳邊風，置之不理。如今美國政府要求日本防衛開支的增幅如此之大，根本不具有現實可能性，于是日本不再對此裝聾作啞了，推遲“2+2會談”就是日本對美國發出的明確信號，其言外之意是明白無誤的：雖然兩國是盟國，但美國也不可強人所難。

在日本方面看來，日美安全合作并不存在所謂的“不公平”。確實，美國承擔著對日本的保護義務，但相應地日本為美國提供了多處基地，這對美國維持其在亞太的軍事存在是至關重要的，也是不可替代的。特朗普對此牢騷滿腹，這些言論是明顯“出格”的。

二戰以后，美軍在日本駐扎已達半個世紀以上。日本國土面積非常有限，境內多山地，平原極為稀少。盡管如此，駐日美軍獨用的基地多達81處，加上與自衛隊合用的基地則多達130處。所有美軍基地，都儼然是“美國飛地”，除了基地聘用的工作人員，其他日本國民根本不可進入。多年來美軍官兵屢屢作奸犯科，日本法律對此完全無能為力，日本國民對此怨聲載道。但為維持雙邊關系考慮，日本政府只能視若無睹。

日本沖繩縣普天間美軍基地來源：《朝日新聞》

除此以外，空軍基地戰斗機訓練時頻繁起降的噪聲騷擾，也使當地居民義憤填膺。盡管當地政府與美軍簽署的協定明確規定深夜和清晨不得起降，但美軍對此根本視若無睹，以至當地居民只能狀告美軍基地。對此法院判決美軍和當地政府各支付一半賠款，但美軍卻一毛不拔，日本政府無可奈何。此外，基地任意排放的污水導致地下水遭受污染，也使基地所在的各地方政府和當地居民忍無可忍。

美軍在許多國家擁有基地，也長期駐扎這些國家。據2004年五角大樓的一項統計數據，德國政府負擔美國駐軍費用的32.6%，韓國政府承擔駐韓美軍費用的40%，而日本政府支付的美軍駐扎費用居然占到74.5%之多。在日本政府看來，日本已如此忍辱負重，你美國還有什么不滿的？

目前，日本政府每年為美軍基地提供的費用高達8000億日元左右，用于支付在美軍基地的工作人員的工資和基地以外的兵營水電開支等。以至原先駐扎沖繩的海軍陸戰隊遷移管道的相關費用，也由日本買單。日語中還有一個專用詞表達對美軍的財政開支，即“體貼預算”（也有譯為“關懷預算”的），也就是由日方承擔駐日美軍基地日本工作人員的福利開支，這些都顯示出美國駐軍對日本財政的依存度在不斷提升。

實際上對美軍而言，駐扎日本的費用明顯低于在國內駐扎的開支。即便是美軍官兵外出娛樂，其車輛通過高速公路收費口應繳納的過路費，也由日本政府代為支付。美軍對此所給出的理由居然是：娛樂也是美軍保護日本的一個組成部分！所以在日本國民看來，日本就是美軍官兵的“天堂”。此外，日本還為美軍戰斗機和艦艇提供維護保養和修理，這一環節的工作效率和質量，遠在美國本土以上，這都是日本在為美國作貢獻。

日本政府連對美軍基地的官兵人數也是一筆糊涂賬，因為根據日美地位協定，美軍官兵入境日本之際，根本無需通過入境檢查，當然更談不上檢疫。2020年疫情爆發，美國國內疫情始終居高不下，許多美國游客在入境日本時都遭到拒絕，但美軍基地的官兵卻無需接受核酸檢測，隨意出入境，由此導致沖繩基地發生美軍官兵集體感染。

1995年，駐沖繩的3名美軍士兵強暴當地少女，沖繩當地警方要求美軍交出嫌疑人接受懲處。但美軍卻以雙方之間的地位協定為由一口拒絕。為此沖繩居民怒不可遏選派代表前往東京，強烈要求修改極為不平等的地位協定，但日本政府對此是無能為力的，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

無奈之下，義憤填膺的沖繩當地政府組團前往德國和意大利等國家，了解那些國家如何處理與美軍官兵的關系問題。這兩國都告知沖繩代表團，他們對美軍官兵的違法犯罪行為，是根據國內相關法律處置，警方有權進入美軍基地問詢相關嫌疑人。對此，東京被夾在當地居民和美軍之間受夾板氣。日本已如此逆來順受了，華盛頓怎么還老是沒完沒了抱怨呢？

日本外務省在網站上，有一項“關于日美地位協定的問答”。對于“駐日美軍官兵是否應遵守日本的相關法律”這一問題，此前的答復是：“在國際法上，對遵守接受國的相關法律和接受審判，一般都認為是具有豁免權的。”在沖繩當地政府對德國和意大利開展相關調查后，這一問答只是將其中的“一般”兩字予以刪除而已，欲以此來稍稍平息沖繩居民的強烈不滿。

2023年11月23日，在日本沖繩縣，民眾在集會上高呼口號。日本沖繩縣民眾當日在縣首府那霸市舉行大型反戰和平集會，強烈反對日本政府和美軍將沖繩打造成軍事要塞的企圖，呼吁通過對話開啟和平之路。

其實，早在特朗普上臺之前，一貫主張“走出戰后體制”的安倍晉三，已在著手改變日本無法向美軍提供保護義務這一現狀。通過2015年出臺的“安保法制”，為日本行使集體自衛權松了綁，就是朝這一方向邁出的重大一步。但欲完全改變現狀，就必須動大手術，即修改憲法。因為憲法明確規定日本放棄發動戰爭，并為此不擁有戰爭力量。當時安倍晉三還自以為是地確定了修改憲法的年份：2020年。

但形勢比人強，多年來自民黨傾盡全力推動修憲，卻始終是八字沒一撇，為此安倍晉三卻不得不在2020年黯然離去，不到兩年后遇刺身亡。這就使得修憲更加遙遙無期。只要憲法沒有修改，要求日本為美軍提供保護根本就是緣木求魚，這是特朗普再怎么施壓也無法奏效的。

目前，日本擁有的F15戰斗機達200架，F35也準備增加到147架（其中一半以上已完成購買手續），而駐日美軍僅擁有數十架戰斗機，美軍艦艇也僅為海上自衛隊的一半，日本自衛隊官兵人數更是駐日美軍的數倍之多。因此在日本看來，在維護亞太和平與穩定方面，日本的貢獻根本不在美國之下。

在今年2月與特朗普的會談中，石破首相曾明確告知，在2027年日本實現防衛開支占GDP比重達到2%以后，日本仍會繼續努力增加防衛開支。但日本國內根本未曾涉及這一話題，石破茂的這一承諾引發了廣泛質疑。

顯而易見的是，特朗普對日本正在大幅度增加防衛開支并非一無所知，在日本看來他一再對此表達不滿，無非是希望日本再大幅度增加對美軍購。其實無論美國和日本的當家人是誰，日美關系中的“美主日從”這一地位是不可能發生任何變化的。一個國家接受另一個國家的駐軍，你還想硬過頭？這不啻是與虎謀皮！

實際上，美國口口聲聲說日本是美國“最重要的盟國”，但實際上卻根本不是那回事。例如日本非常希望引進F22戰斗機，美國卻以法律“禁止出口”為由予以擋駕，但美國卻向以色列出口了F22，日本對此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其實，美國向以色列出口最頂級的裝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以色列是美國最鐵的“哥們”。日本外務省曾做過一項調查，在某一年聯合國的投票中，日本與美國的一致性僅為44%，而以色列卻高達90%，美國怎么會禁止對以色列出口F22呢？

這兩年的事態更明顯，即在巴以沖突以至最近的以伊沖突中，美國不僅毫無保留地支持以色列，甚至還直接下場參與轟炸伊朗的相關核設施。對國內一些大學校園中出現的反以傾向則一概予以無情封殺，雙方之間關系鐵到無以復加的程度。美國就是對以色列另眼相看，日本根本無話可說。

當地時間2025年6月19日下午，日本首相石破茂在官邸接受采訪。 共同社

此外，駐日美軍戰斗機維修和保養，涉及核心技術根本不許日本技術人員靠近。日本希望與美國合作開發下一代戰斗機，但美國卻以種種理由予以回絕，以至日本不得不與英國和意大利聯合開發，以至新一代戰斗機不知猴年馬月才能開發出來。如今日本不僅無力獨自研發下一代戰機，甚至連研發了多年的支線客機，最后也以失敗告終。

其實，美國對日本的防范心理是非常明確的，駐日美軍基地的兩大功能，除了維護美國的全球戰略以外，另一個就是防止日本軍國主義東山再起。只是近年來出于維護雙邊關系考慮，美國不再強調這一作用而已。80多年前美國與日本在太平洋戰場上廝殺到天昏地暗的程度，美國建國200多年來公然大規模襲擊美國領土的唯一國家就是日本，你要美國將這一切一筆勾銷怎么可能呢？美國人腦子沒有進水，他們永遠不會徹底忘卻這一切。

但美國在雙邊安全合作上敲打日本的種種作為，卻早已使日本郁悶不已，如今特朗普一而再再而三地抱怨“不平等”，日本對此的回應非常明確，美國對日本才是不平等的！

《日美安全條約》出臺已超過一個甲子，美軍駐日更是已達80年之久。日本國民對雙邊關系的明顯不平等現狀早已忍無可忍，這一狀況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總有一天會發生變化。此前日本國內就有一種意見，即應將與美國的同盟關系調整為類似《中日和平友好條約》這樣的條約關系。特朗普自恃日本有求于美國，不斷抬高要價，此舉總有一天會引發日本國民“揭竿而起”。特朗普如此極限施壓日本，無疑在加速這一進程。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臺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閱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