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日,江蘇金壇警方破獲的一起“上頭電子煙”販毒案登上熱搜——這個販毒團伙成員中竟有多名未成年人,主要頭目王某婷年僅17歲。
該案撕開了新型毒品犯罪的隱秘一角。近年來,本該用于治病救人的國家管制麻醉藥品、精神藥品(以下簡稱“麻精藥品”),正被毒販偽裝成“電子煙”“奶茶粉”“跳跳糖”等日常物品,通過網絡渠道向社會蔓延滲透。據省法院6月25日通報,2024年全省法院審結的毒品案件中,麻精藥品等新型毒品案件占比已超50%,濫用群體低齡化、犯罪主體年輕化特征尤為明顯。
是“藥”也是“毒”
王某婷的墮落始于一場朋友聚會。3年前首次接觸“上頭電子煙”后,她不僅自己成癮,更成了販毒鏈條的核心。她多次從外地購進含有依托咪酯、異丙帕酯等成分的毒電子煙,在多名未成年人協助下分銷牟利。去年8月,警方根據舉報在一賓館抓獲4名吸毒人員,順藤摸瓜揪出這個跨區域販毒網絡,最終抓獲12名犯罪嫌疑人與38名吸毒者。
日常生活中,常見的麻精藥品以鎮咳、鎮痛、安眠等為主要治療目的,然而,近年來麻精藥品替代濫用問題日益突出。6月19日國家禁毒辦發布的《2024年中國毒情形勢報告》顯示,全年共查處濫用麻精藥品8.8萬人次,占查處吸毒人數的45.6%,其中,35歲以下群體達7.6萬人次,占比86.4%。而在去年蘇州法院審結的毒品犯罪案件中,涉麻精藥品類毒品犯罪數量位居首位,占比達36.96%。
我國查處的麻精藥品案件中,依托咪酯是主要濫用種類。“涉麻精藥品等成癮性物質主要是化學合成物質,具有極強的偽裝性和欺騙性。”在國家毒品實驗室南京工作站,警務技術一級主管曹煜向記者展示了多種涉麻精藥品等成癮性物質:無色無味的“奶茶粉”內含強效致幻劑,外觀與普通電子煙無異的“上頭煙”添加了依托咪酯,包裝花哨的“跳跳糖”里藏著管制精神藥品……“犯罪分子通常會將它們包裝成電子煙油、功能飲料、減肥藥等日常消費品,極具迷惑性。”曹煜說。
濫用麻精藥品,危害不容小覷。辦案民警介紹,“加料的電子煙”吸入肺部后,僅需幾秒就可以作用于中樞神經,引發興奮、幻覺,長期使用會導致嚴重的身心依賴,甚至誘發自殘或暴力行為。有的電子煙彈中竟混合七八種新精神活性物質,會對吸食者的神經系統造成不可逆損傷。
更令人擔憂的是,濫用麻精藥品不僅會導致吸毒者出現躁狂、幻覺等精神病癥,誘發故意傷害、肇事肇禍等嚴重暴力犯罪,更有犯罪分子將麻精藥品用于實施性侵、搶劫等犯罪活動。
僅僅是喝了馬某遞來的奶茶,思文(化名)突然感到視線模糊,很快昏睡過去。當她從車座上醒來,迷迷糊糊打算開車回家時,竟撞上了車庫旁的商鋪。回家后,那段失去的記憶讓她不寒而栗:“我是不是被人下藥了?”
警方調查揭開了真相:奶茶里被摻入了酒石酸唑吡坦片(思諾思)和艾司唑侖片。去年1月,馬某拿著父親和爺爺的醫保卡,謊稱替家人代開安眠藥,先后在兩家醫院騙開思諾思77片、艾司唑侖84片、氯硝西泮7片,并將這些藥片研磨成粉末販賣。趁思文頭暈、昏睡之際,馬某對其實施了猥褻。
慢半拍的“貓鼠游戲”
“幫顧客代開安眠藥,一次能賺正常跑腿費的5倍。”外賣員小孟的這條“生財之道”,揭開了麻精藥品非法流通的冰山一角。短短幾個月,他和幾名同行穿梭于11家醫院,累計開出思諾思80余次1200余片,通過網上平臺尋找意向客戶,15次向多人販賣共計1000余片。
盡管知道思諾思是具有成癮性的管制藥品,但高額利潤仍然讓小孟鋌而走險。“總覺得這是藥不是真毒品,沒料到后果這么嚴重。”最終,小孟等人均被以販賣、運輸毒品罪判刑。
更隱蔽的交易發生在網絡空間。記者在社交平臺上發現,有一套“嗑藥暗語體系”正悄然流行:“pr80”指代普瑞巴林,“晚安”指代金剛烷胺,“優美”指代右美沙芬,用“思諾”指代思諾思(唑吡坦)等。評論區里,暗藏著各式交易渠道:有人自稱“腰帶”(藥代),可“無處方可無限供藥”;有人發帖,羅列藥品清單:“舍曲×、氟西×、富馬酸×××、優美××、普瑞××……”;還有人宣稱可利用境外渠道購貨、閃送交付。
目前,網絡售賣、線上付款、寄遞渠道運輸,是麻精藥品非法交易的常見方式。這種“互聯網引流+寄遞+電子支付”的非接觸式交易,甚至利用加密貨幣進行交易結算,給司法認定帶來很大挑戰。
除了作案手段隱蔽,如何區分合法醫療需求與非法濫用,也一度讓無錫市梁溪區檢察院第二檢察部主任楊敏犯難。相較于傳統毒品,麻精藥品往往具有兼具“藥”和“毒”的雙重屬性,而區分兩者的關鍵,就在于是否從合法渠道獲得并合理使用。到案后,幾乎所有吸毒者都會辯稱“因失眠買藥”,但進一步偵查就會發現,他們既持有醫院購藥記錄,又通過網絡甚至境外網站等渠道購買囤藥,用量遠超醫囑劑量,明顯存在非法濫用風險。
更讓楊敏頭疼的是毒品的迭代速度:依托咪酯剛列管,毒販就換成美托咪酯;美托咪酯被禁,又冒出替來他明……一些成癮性物質一旦被列管,犯罪分子只要調整一下分子結構,就能輕松變換出新的物質,技術上并不難。
根據刑法規定,只有國家列管的麻精藥品才屬于毒品范疇。未被列管的,就意味著不是刑法意義上的毒品。“管制目錄更新的速度,追不上毒品‘變臉’的速度,這場追緝戰成了永遠慢半拍的貓鼠游戲。”一位辦案人員無奈地表示。
治罪與治理并重
面對新型毒品偽裝手段層出不窮、迭代速度驚人,且市場上頻繁出現具有相似致幻效果卻尚未被列管的替代物質,如何強化打擊力度成為當務之急。
“要對新物質定性并不容易。”曹煜透露,目前實驗室正借助高分辨液相色譜質譜聯用儀、核磁共振波譜儀等,融合不同檢測技術,加快確認毒品合成前體化學品結構,為打擊相關犯罪提供支撐。
有專家提出,應實施“整類列管”“全系列列管”,將具有相同基礎結構物質的“衍生品”納入管制范圍。“比如,此前對芬太尼類物質、合成大麻素類物質實施整類列管后,不法分子利用輕微改動化學結構逃避監管的方法就行不通了。”
整治麻精藥品濫用問題,顯然僅靠打擊還遠遠不夠。蘇州市吳江區法院辦理的一起毒品犯罪案,就暴露出麻精藥品源頭管理上仍存在一些漏洞:根據規定,第二類精神藥品思諾思單次處方不得超過7日用量,但犯罪分子利用醫院間的信息壁壘,冒用多名家屬名義編造病情,竟在兩家醫院騙開70多片思諾思。這起案件讓吳江法院刑庭庭長沈黎紅意識到:防止麻精藥品流入非法渠道,必須從源頭上扎緊麻精藥品管理的“籬笆”。
對此,沈黎紅和同事深入醫院等地進行調研,聯合區檢察院發出司法建議,直指管理痛點:加強對麻精藥品管理使用等重點領域醫務人員的教育管理,嚴格落實實名制就診制度,規范麻精藥品處方管理流程,從源頭上杜絕冒名就醫、套開藥品等行為。相關醫院在接到建議后,在本院的his系統上設置了同一患者麻精藥品的數量上限。今年年初,吳江法院牽頭建立公、檢、法、衛健、醫保五部門聯席會議機制,形成全鏈條監管合力。
“就像當年規范咳嗽藥管理一樣,只要找準漏洞并建立嚴格的管控機制,就能大幅壓縮麻精藥品流入非法渠道的空間。”沈黎紅建議,逐步推進跨醫療機構、跨區域處方信息共享平臺建設,醫生開具麻精藥品時可實時查詢患者用藥記錄,對超劑量處方自動預警,從技術層面為麻精藥品管理加裝“安全閥”。
楊敏認為,要打好“預防+引導+共治”組合拳,聯動發力、綜合施策:藥品生產企業應當確保藥品從原材料采購、生產、銷售到使用的各方面信息均可追溯;醫療機構應當盡快實現區域內麻精藥品處方信息聯網;寄遞企業應當嚴格落實“實名收寄、收寄驗視、過機安檢”制度,通過崗前培訓等方式提高寄遞人員對麻精藥品的辨識能力。
當下,不少人對毒品的認知還停留在海洛因、冰毒等“老面孔”上,對“上頭電子煙”等新型毒品的性質、危害、后果認知不足。辦案民警建議,加強新型毒品犯罪的宣傳教育力度,重點引導年輕人正確認知麻精藥品等成癮性物質濫用的危害,全面提升識毒防毒拒毒的能力。“特別是要強化家庭監管和學校教育,真正筑牢‘第一道防線’。”
新華日報·交匯點記者 胡蘭蘭 徐睿翔 顧敏
青海日報記者 王菲菲
上觀號作者:交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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