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桌上那份打印出來的離婚協議書,白紙黑字,像塊冰冷的墓碑,沉沉壓著陳默的心。他指尖夾著的煙,灰燼積了長長一截,搖搖欲墜。妻子李薇摔門而去時那聲刺耳的巨響,還在耳膜里嗡嗡作響。三年了,爭吵、冷戰、漠視……婚姻的溫床早已凍成了冰窟窿,連呼吸都帶著冰碴子。這份協議,不過是給行將就木的關系,敲下最后一顆釘子。
手機突兀地振動起來,屏幕亮起,是部門主管的名字。陳默深吸一口嗆人的煙霧,摁滅煙頭,接通。“陳默,原定下周去青城跟進那個生態園景觀設計的項目,甲方行程提前了,你明天就得飛過去!越快越好!”主管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明天?這么急?”陳默皺眉,目光掃過桌上那份協議,一絲麻木的解脫感混雜著疲憊。
“對!時間緊任務重!哦,對了,”主管補充道,“蘇雅跟你一起。她對當地植物配置熟,你倆搭檔正好。機票行程我讓助理馬上發你郵箱。”
蘇雅?這個名字像一顆小石子投入陳默死水般的情緒里,漾開一圈微瀾。她是公司里出了名的才女,資深景觀設計師,三十六歲,氣質溫婉沉靜,像一幅年代久遠卻依然賞心悅目的水墨畫。專業能力極強,待人接物總帶著恰到好處的分寸感和暖意。陳默和她合作過幾次,印象里,她說話聲音不高,卻總能切中要害,她泡的茶,似乎也格外能熨帖人心。
他下意識地應承下來。也好,離開這個冰冷的家,離開這份即將生效的協議,去工作里暫時沉溺,或許能讓這鈍刀子割肉般的痛楚,短暫地麻痹片刻。
機場總是人聲鼎沸,彌漫著匆忙與離別。陳默拖著簡單的行李箱,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值機柜臺前等候的蘇雅。她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米白色亞麻套裝,襯得人愈發清雅。看到陳默,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水,溫和而清澈:“陳工,來了。”
“嗯,蘇工,麻煩你了。”陳默點點頭,努力想擠出一個慣常的客套笑容,卻覺得嘴角僵硬無比。蘇雅似乎并未在意他的疏離,自然地遞過一個保溫杯:“看你臉色不太好,昨晚沒睡好?泡了點普洱,溫胃的,喝點?”
杯壁傳來的溫熱透過掌心,竟奇異地驅散了一絲他心頭的寒意。他道了謝,擰開杯蓋,醇厚的茶香氤氳開,一口溫熱的液體滑入喉嚨,仿佛連緊繃的神經都稍稍松弛了幾分。他注意到蘇雅的目光在他臉上短暫停留了一下,帶著一種溫和的、無聲的詢問,隨即又移開,專注地去辦理值機手續。那眼神里沒有刺探,沒有好奇,只有一種沉靜的關照,讓陳默在長久冰封后,第一次感受到一絲不灼人、卻真實存在的暖意。
飛機在平流層平穩飛行,舷窗外是翻滾的云海。陳默閉上眼,試圖休息,可李薇冰冷的話語、協議書上的條款,依舊在腦海里盤桓。胃部一陣熟悉的、隱隱的抽痛襲來,讓他微微蹙眉。長期的飲食不規律和巨大的精神壓力,讓他的胃變成了一個敏感的警報器。
“不舒服?”身旁傳來蘇雅溫和的聲音。
陳默睜開眼,有些窘迫:“老毛病,有點胃疼。”
蘇雅沒多問,只是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個更小巧的保溫杯,熟練地倒出小半杯深褐色的液體遞過來:“試試這個。我自己配的養胃茶,里面有麥冬、石斛,溫溫的,不燙口。”
那茶湯入口微苦,細品卻回甘綿長,一股暖流緩緩沉入胃里,絞痛感竟真的慢慢舒緩下來。陳默有些驚訝地看著她。蘇雅只是淺淺一笑,側臉線條柔和:“出門在外,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帶著點,總沒錯。”她將那個小保溫杯放在陳默面前的小桌板上,動作自然得像做了千百遍。
飛機落地青城,迎接他們的不是預想中的晴空,而是鉛灰色的厚重云層和沉悶欲雨的空氣。兩人馬不停蹄地打車趕往酒店。剛在前臺登記完,拿到房卡,窗外“嘩啦”一聲,醞釀已久的大雨終于傾盆而下,密集的雨點瘋狂敲打著玻璃幕墻,瞬間模糊了窗外的世界。
陳默正要走向電梯,手機急促地響起。是航空公司的短信通知——由于青城突降特大暴雨并伴有強對流天氣,后續所有進出港航班全部取消,恢復時間待定!這意味著,他們預訂的返程航班,也泡湯了。
“糟了!”陳默心頭一緊,立刻查看酒店預訂信息。他訂的是明天下午的返程票,酒店也只訂了一晚。眼下航班取消,意味著他們很可能要多滯留一天,甚至更久。他迅速查詢酒店空房情況,心一點點沉下去——屏幕上刺眼地顯示著“今日滿房”!
他懊惱地抓了抓頭發,把手機屏幕轉向蘇雅:“蘇工,麻煩了。航班全取消了,酒店……也滿了。”
蘇雅看著短信和滿房的提示,秀氣的眉頭也微微蹙起。她拿出自己的手機,快速翻看其他預訂平臺,又直接撥打了幾家附近知名酒店的電話,得到的都是客滿的回復。窗外大雨滂沱,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天色也迅速暗沉下來,街燈在雨幕中暈開昏黃的光圈。出租車在積水的道路上艱難行駛,濺起高高的水花。
一時間,兩人陷入了沉默,只有嘩嘩的雨聲充斥耳膜。前臺服務員看著他們,愛莫能助地聳聳肩。
過了幾分鐘,蘇雅抬起頭,臉上已恢復了平素的沉靜。她看向陳默,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雨聲:“陳工,你看這樣行不行?外面雨太大了,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其他住處。我的房間是標間,有兩張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今晚先湊合一下?總比滯留在大堂或者冒雨去找不知有沒有房的酒店強。”
陳默猛地抬頭,撞進蘇雅坦然而清澈的目光里。她的話很直接,卻沒有任何曖昧的意味,純粹是基于現實的考量,帶著一種成熟女性特有的、讓人安心的務實和磊落。那眼神里的坦蕩,瞬間打消了他心里剛冒出的一絲不自在和顧慮。
“……這,會不會太打擾你了?”陳默有些遲疑,但心里明白,這確實是眼下最可行的辦法。
“特殊情況,互相體諒。”蘇雅笑了笑,拿起自己的房卡,“走吧,總得先安頓下來。”
電梯平穩上升。密閉的空間里,只有兩人輕微的呼吸聲和電梯運行的嗡鳴。蘇雅身上傳來淡淡的、若有似無的香氣,像是某種清冽的草木香,混合著干凈的皂角味,奇異地安撫著陳默緊繃的神經。
房間寬敞整潔,兩張單人床分列兩側。蘇雅放下行李,很自然地走到窗邊,將厚重的窗簾拉上一半,擋住了外面模糊的雨夜,也隔出了一方相對私密的空間。她打開空調,調到舒適的溫度,然后打開自己的行李箱,取出一個干凈的玻璃杯和一袋獨立包裝的花草茶,走到房間角落的小吧臺燒水。
“你先洗漱?還是整理下東西?”她一邊撕開茶包,一邊問道,語氣尋常得像是在討論工作流程。
陳默定了定神:“你先吧,我整理下資料。”
當蘇雅從浴室出來,換上了一身柔軟的家居服,頭發用毛巾包著,卸去了職業的淡妝,整個人顯得更加柔和溫婉。她把一杯冒著熱氣的花草茶放在陳默這邊的床頭柜上:“菊花枸杞,安神的,喝了早點休息,明天還要跑現場呢。”說完,她便走到自己床邊,拿起一本厚厚的植物圖鑒,靠著床頭安靜地翻閱起來。柔和的床頭燈光勾勒著她專注的側影,房間里彌漫著淡淡的花草茶香和書頁的油墨味,靜謐而安寧。
陳默端著那杯溫熱的花草茶,看著燈光下安靜看書的蘇雅。她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翻動書頁的手指纖細而穩定。這尋常的一幕,卻像投入陳默心湖的一顆石子,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漣漪。這三年,他在那個名為“家”的冰窖里,早已習慣了呵氣成霜的冰冷。李薇的指責、漠視、摔門而去的聲音,是生活的主旋律。他幾乎忘記了,原來世界上還有一種溫度,叫做“安寧”;原來還有一種相處,無需言語的激烈碰撞,只是這樣無聲地存在著,便能讓人感到一種被接納的妥帖。
胃里那股熟悉的、因緊張和壓力帶來的隱痛,在這片安寧的氣息里,竟也悄然隱退。他小口啜飲著溫熱的茶湯,清甜微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一路暖到心底。這感覺陌生又熟悉,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一種被細心關照的熨帖。
房間里只開著她那邊一盞床頭燈,光線昏黃而溫柔,將她籠罩在一層朦朧的光暈里。陳默的視線落在蘇雅挽起袖子、露出的一截白皙手腕上。她的手腕纖細,線條流暢,在柔光下仿佛泛著溫潤的玉澤。他看著看著,心底某個被厚厚冰層封凍的角落,似乎傳來細微的、碎裂的聲響。一種混雜著強烈渴望、長久壓抑的疲憊以及對這份暖意近乎貪婪的依賴感,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瞬間攫住了他所有的理智。這感覺來得如此洶涌猛烈,幾乎要將他淹沒。
鬼使神差地,他放下杯子,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像踩在棉花上。他繞過兩張床之間的距離,徑直走到蘇雅的床邊。蘇雅似乎察覺到動靜,從書頁上抬起頭,眼神帶著一絲詢問:“陳工?”
陳默沒有回答。他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驅使著,俯下身,在蘇雅完全錯愕、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的目光中,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沖動和長久壓抑的孤寂,吻了下去。
他的唇帶著茶水的微溫,笨拙地印上她的。觸感柔軟,卻冰涼。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蘇雅猛地偏開頭,避開了這個突如其來的吻。她的動作快得驚人,帶著一種本能的抗拒。她幾乎是彈坐起來,迅速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后背緊緊抵住了床頭板。燈光下,她的臉色瞬間褪盡了血色,變得一片煞白。那雙總是含著溫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被侵犯的怒意,以及……一種陳默無法理解的、深切的痛苦和慌亂。她的身體甚至微微顫抖起來。
“你干什么?!”她的聲音失去了平素的溫和,尖銳而顫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陳默被她的反應徹底震住了。預想中的任何反應——羞澀、慍怒、甚至半推半就——都沒有出現。只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激烈的抗拒和深沉的痛苦。他僵在原地,吻落下時那片刻的溫熱觸感還殘留在唇上,心卻像被瞬間丟進了冰窟,冷得徹骨。巨大的難堪和恐慌攫住了他,酒意瞬間蒸發得無影無蹤。
“我……蘇工……對不起!我……”他語無倫次,臉色漲紅又迅速轉白,額角滲出冷汗,“我喝多了……我糊涂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慌亂地后退,差點被自己的腳絆倒,眼神躲閃,不敢再看蘇雅一眼。他像個闖下彌天大禍的孩子,只想立刻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地方。
就在他慌亂轉身,想要奪門而出的剎那,蘇雅急促而痛苦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混亂的空氣:
“別這樣……陳默!你……你讓我想起我弟弟……”
陳默的腳步釘在了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猛地回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蘇雅。她依舊靠在床頭,雙手緊緊攥著被子,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微微哆嗦著,那雙總是平靜的眼睛里,此刻蓄滿了淚水,濃重的悲傷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
弟弟?
這個詞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陳默混亂的腦海。他從未聽說過蘇雅有弟弟!公司里關于她的信息很少,只知道她能力出眾,私生活極其低調,幾乎是獨來獨往。他張了張嘴,想追問,喉嚨卻像被砂紙堵住,一個字也發不出。巨大的困惑和更深的愧疚感排山倒海般涌來,將他淹沒。蘇雅沒有再看他,只是疲憊地、近乎虛弱地閉上了眼睛,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
“對不起……對不起……”陳默聲音干澀,除了重復這三個字,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么。他像個游魂般,失魂落魄地退回自己的床邊,僵硬地坐下。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窗外雨點敲打玻璃的單調聲響,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在兩人心頭。
那漫長的一夜,兩人再無一字交談。兩張床之間仿佛隔著一道無形的、深不見底的鴻溝。陳默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模糊的輪廓,腦子里一片混亂。蘇雅那句“你像我弟弟”和她眼中深切的痛苦,像魔咒般反復回響。她的弟弟怎么了?失散了?去世了?為什么提起弟弟,她會如此悲傷恐懼?而自己剛才那個愚蠢、魯莽的舉動,又在她流血的傷口上撒了一把怎樣的鹽?愧疚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讓他窒息。
天剛蒙蒙亮,蘇雅就悄無聲息地起床、洗漱、收拾行李。當陳默頂著沉重的黑眼圈和滿心愧疚走出臥室時,發現蘇雅已經穿戴整齊地坐在小客廳的沙發上,面前放著一杯白水。她的臉色依舊蒼白,眼下有著明顯的青影,但神情已經恢復了職業性的平靜,只是那平靜之下,似乎多了一層厚厚的冰殼,隔絕了所有的情緒。
“陳工,”她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冷靜,“昨晚的事情,我當沒發生過。工作歸工作,希望我們接下來能專業地完成項目任務。”她的目光落在陳默臉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疏離,“返程的機票,我改簽到了下午,酒店也續訂了。上午我們去現場,下午回酒店整理資料,然后直接去機場。”
沒有指責,沒有抱怨,只有清晰的工作安排,劃清了絕對的界限。陳默喉頭發緊,只能艱難地點點頭:“……好,聽你安排。”
去項目現場的路上,兩人一路沉默。蘇雅專注地開車,陳默則看著窗外飛逝的景色,心頭沉甸甸的。偶爾他鼓起勇氣想開口道歉,話到嘴邊,看到蘇雅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側影,又生生咽了回去。工作對接時,蘇雅展現出了極高的專業素養,思路清晰,表達準確,與甲方的溝通也流暢高效。只是,她再也沒有看陳默一眼,所有的交流都精準地限定在必要的公事范圍內。那份刻意的疏離,比任何指責都更讓陳默難受。
下午回到酒店整理資料,氣氛更是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蘇雅坐在桌前,對著電腦屏幕,指尖在鍵盤上飛快敲擊,神情專注而冰冷。陳默幾次想幫忙或說點什么,都被她周身散發的那股“請勿打擾”的氣息擋了回來。他只能坐在自己的位置,心神不寧地翻著文件,效率低得可憐。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像鈍刀子割肉。
終于熬到了去機場的時間。一路無言,安檢,登機。飛機起飛后,蘇雅戴上眼罩,似乎沉沉睡去,拒絕一切交流的可能。陳默望著舷窗外翻滾的云海,心情卻比那云海更加翻騰混亂。蘇雅那句“你像我弟弟”和她痛苦的眼神,始終縈繞不去。他隱隱覺得,自己那個魯莽的舉動,似乎觸及了她深埋心底、從不示人的巨大傷疤。
回到公司后,蘇雅對陳默的回避更加明顯。同在一個部門,她總能巧妙地避開所有需要單獨相處的機會。開會時,她的座位永遠離他最遠;需要溝通時,她選擇郵件或工作群;在茶水間或走廊偶遇,她會立刻移開視線,客氣而疏離地點點頭,然后迅速走開。那道無形的墻,筑得又高又厚。陳默的道歉短信石沉大海。他嘗試過幾次在午休時去她辦公室門口徘徊,最終都敗給了她那扇緊閉的門和里面透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默。巨大的愧疚和一種無法排解的、想要了解真相的沖動日夜啃噬著他,他卻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日子在壓抑和疏離中滑過三個月。陳默和李薇的離婚手續終于走完,他搬出了那個冰冷的“家”,在公司附近租了個小公寓。生活似乎翻開了新的一頁,但心頭的空洞和關于蘇雅的謎團,卻并未因此消散。
這天下午,陳默正對著電腦屏幕上一堆枯燥的數據走神,手機突然瘋狂地振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媽媽”兩個字。
他有些意外地接起:“媽?”
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激動得語無倫次,帶著濃重的哭腔,甚至有些破音:“小默!小默!找到了!找到了!老天開眼啊!你姐姐……你親姐姐!找到了!!”
“轟隆!”一聲巨響在陳默腦海里炸開!他瞬間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手機差點脫手:“什……什么?姐?找到了?媽,你說清楚點!”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姐姐?那個在他模糊得如同褪色老照片般的幼年記憶里,曾短暫出現、又如同水汽般蒸發無蹤的親姐姐?父母很少提及,只隱約說過在他很小的時候,因為一場可怕的人禍(人販子),才三歲的姐姐在老家縣城趕集時被人抱走了,從此杳無音訊。這成了父母心頭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也是這個家庭諱莫如深的禁忌。
“真的!是真的!”母親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公安局……剛打來的電話!DNA比對……比對成功了!就是她!我的囡囡啊……”母親的聲音被巨大的哽咽淹沒,“她……她右手手腕上……有一小片胎記……形狀像……像一片銀杏葉子……金色的……”
銀杏葉子……胎記……
金色的……銀杏葉子……
陳默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他握著手機,整個人像一尊被雷劈中的石雕,僵硬地立在原地。辦公室里同事敲擊鍵盤的噼啪聲、空調送風的嗡嗡聲,周圍所有嘈雜的聲響,都在這一刻潮水般退去,消失得無影無蹤。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
只剩下母親哽咽的、帶著巨大喜悅的哭訴聲,和他自己心臟瘋狂擂鼓般的巨響。
咚!咚!咚!
銀杏葉子……金色的……胎記……
一幅畫面,帶著撕裂時空的力量,蠻橫地撞進他的腦海——青城雨夜,燈光昏黃的酒店房間里,蘇雅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在燈光下調試空調溫度……那纖細的手腕內側,靠近腕骨的地方,似乎……似乎有一點小小的、淺金色的印記……當時燈光朦朧,他心緒混亂,并未在意,只以為是顆小痣或擦痕……
難道……難道……那個模糊的印象……是……
一個驚雷般的念頭劈開了所有迷霧!
不可能!絕不可能!陳默的大腦一片空白,拒絕接受這荒謬絕倫的聯想。他猛地掛斷母親的電話,甚至顧不上請假,像一頭發瘋的困獸,沖出辦公室!走廊里有人跟他打招呼,他置若罔聞,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確認!立刻去確認!
他跌跌撞撞地沖向蘇雅所在的設計部辦公區。午后的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照射進來,將整個辦公區映照得一片明亮。他喘著粗氣,猛地推開蘇雅獨立辦公室的玻璃門!
蘇雅正背對著門口,站在空調出風口下方。辦公室似乎有點悶熱,她微微蹙著眉,一邊用手在額前扇著風,一邊踮起腳,伸出右手,似乎想去調試墻上的空調控制器。她的動作使得她右手的衣袖,自然而然地向上滑落了一大截,露出了大半截白皙的小臂和……手腕內側!
陽光!明亮得刺眼的陽光,毫無遮擋地,直直地照射在她抬起的那截手腕上!
就在那細膩肌膚的腕骨內側,一個清晰無比的印記,如同烙印般,闖入了陳默瞪大到極致的瞳孔里!
那是一片小巧的、栩栩如生的銀杏葉!
輪廓清晰,葉脈分明,邊緣帶著極其細微、自然的鋸齒狀。顏色是淺淺的金黃,在午后熾烈的陽光下,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流轉著溫潤而奇異的光澤!
時間,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空氣凝固了,聲音消失了。陳默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金色的銀杏葉胎記。
蘇雅似乎被身后粗重的喘息和開門聲驚動,疑惑地轉過頭來。當她的目光觸及門口如遭雷擊、臉色慘白如紙、死死盯著她手腕的陳默時,她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調試空調的手僵在半空中,衣袖依舊挽著,那片金色的銀杏葉,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兩人的視線交匯處。
她的眼神,從最初的疑惑,迅速轉變為極度的震驚!隨即,那震驚又被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情緒淹沒——那是被猝不及防撕開塵封多年、最深最痛傷疤的劇痛!是秘密被最不該發現的人撞破的恐慌!是巨大的悲傷和……一種近乎絕望的認命!
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起來,臉色變得比陳默更加慘白,身體無法控制地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那雙總是平靜溫和的眼睛里,瞬間涌起了滔天的巨浪——痛苦、恐懼、難以置信,還有一絲……陳默從未見過的、屬于孩童般的脆弱和無助。
四目相對。空氣里,只有陽光中無聲浮動的微塵,和兩人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呼吸聲。
那片金色的銀杏葉,在陽光下,安靜地訴說著一個被時光掩埋了二十多年的、殘酷而溫柔的秘密。
陳默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死死盯著蘇雅手腕上那片金色的銀杏葉,又猛地抬頭看向她的臉。那張溫婉沉靜的面容,此刻慘白如紙,那雙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他從未見過的、巨大到幾乎能將人溺斃的驚濤駭浪——是秘密被猝然撕開的劇痛,是深埋多年一朝見光的恐懼,是猝不及防的慌亂,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認命?
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掐住,凝固在這間被陽光灌滿的辦公室里。每一粒懸浮的塵埃都清晰可見,每一寸空氣都沉重得如同鉛塊。
“你……”陳默終于從幾乎窒息的喉嚨里,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蘇雅猛地回過神!她像是被燙到一般,飛快地、慌亂地一把將滑落的衣袖扯下,死死蓋住手腕!那片金色的銀杏葉瞬間被藏匿在布料之下。她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她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眼神躲閃著,不敢再看陳默,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獸。
“不……不是……你看錯了……”她語無倫次地否認,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一種虛弱的掙扎。
“銀杏葉!金色的!在你右手腕上!”陳默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偏執的嘶啞,“我媽剛打來電話!DNA比對成功了!我姐姐……我親姐姐……她右手腕上就有一片金色的銀杏葉胎記!”他一步一步逼近,巨大的沖擊讓他的理智幾乎崩斷,只想抓住眼前這唯一的線索,“蘇雅!是你對不對?青城那晚……你說我像你弟弟……是因為……因為我就是你那個失散的弟弟?!”這個驚雷般的念頭終于沖口而出,帶著撕裂真相的尖銳。
“別說了!”蘇雅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壓垮,猛地捂住耳朵,發出一聲短促而痛苦的嗚咽。她順著墻壁滑坐到地上,蜷縮起身體,把臉深深埋進膝蓋里,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抽動起來。壓抑了二十多年的淚水,終于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
那不再是無聲的滑落,而是崩潰的、撕心裂肺的慟哭。哭聲不大,卻充滿了無法承受的悲慟和委屈,像一個迷路太久終于找到歸途、卻已傷痕累累的孩子。這哭聲,比任何話語都更直接地證實了那個驚天的真相。
陳默僵在原地,看著蜷縮在地上、哭得渾身顫抖的蘇雅——不,是他的姐姐!那個在他模糊的嬰孩記憶里,曾牽過他的手、給過他最初溫暖的親姐姐!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他的鼻腔,眼眶瞬間滾燙。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過去,雙腿沉重得像灌了鉛。最終,他也在蘇雅身邊,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板上。
他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千言萬語堵在喉嚨里,最終只化作一片無言的沉默。他伸出手,帶著一絲遲疑和無法言喻的小心翼翼,輕輕地、輕輕地落在蘇雅那因哭泣而不斷聳動的肩膀上。
指尖觸碰到衣料下瘦削骨骼的瞬間,蘇雅的身體猛地一顫,哭聲有片刻的停滯。但她沒有推開他。只是那壓抑的、心碎的嗚咽聲,在陳默笨拙而帶著試探溫度的輕拍下,似乎變得更加洶涌,也更加脆弱。
午后的陽光依舊慷慨地灑滿一室,照亮了空氣中漂浮的微塵,也照亮了地上這對隔著一層薄薄衣料、在淚水和沉默中初次相認的姐弟。二十多年分離的時光,在這一刻,被一道金色的銀杏葉印記和崩潰的哭聲,強行拉近、重疊。墻壁冰冷,陽光熾熱,心頭的堅冰在無聲的淚水中,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
后來,是在陳默那個小小的出租屋里。蘇雅捧著一杯熱水,手指依舊有些冰涼,但情緒終于從崩潰的邊緣稍稍平復。窗外的城市華燈初上,霓虹閃爍。在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中,她斷斷續續地講述了那些被時光塵封的碎片。
“我……記得一點點,很模糊……像褪色的舊照片。”她的聲音沙啞,目光有些失焦地望著杯口氤氳的熱氣,“記得……很熱鬧的集市,很多人腿……糖葫蘆紅紅的……然后……很疼,被一個陌生人死死抱著,捂住了嘴……很黑的地方……顛簸……哭喊……再也沒人應……”
她閉了閉眼,仿佛要驅散那可怕的畫面。“后來……輾轉了好幾個地方……最后被現在的養父母收養了。他們是很好的人,給了我新的名字,新的家,把我當親生女兒……供我讀書,送我學設計……”她的聲音里帶著深深的感激,也帶著一絲無法彌補的遺憾,“他們……并不知道我的來歷。當時太小,自己也說不清。那片胎記……他們只當是普通的印記。”
“我……從來沒放棄過找你們。”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濃重的鼻音,“偷偷地查,托人打聽……但線索太少,老家縣城的名字都記不清了……大海撈針……”她抬起頭,看向陳默,眼中蓄滿淚水,“直到……直到那次出差,在青城酒店……你胃疼,我給你泡茶……你皺著眉說‘燙’的樣子,還有你睡著時無意識蜷縮的姿勢……跟我記憶深處……那個小小的、模糊的影子……太像了……像得讓我心慌,讓我害怕……”
“所以……那天晚上你推開我……”陳默的聲音艱澀無比,巨大的愧疚感再次攫住了他。
蘇雅痛苦地點頭,淚水無聲滑落:“是……我不敢想,不敢認!我怕……怕萬一是真的,我該怎么辦?怎么面對?更怕……萬一是我的錯覺,是我太想找到你們而產生的臆想……那會毀掉我們之間所有的工作關系,毀掉……毀掉那一點點讓我覺得溫暖的相處……我寧愿躲開,寧愿把你當成一個……一個讓我想起弟弟的同事……”她捂住臉,肩膀再次顫抖起來,“我沒想到……沒想到你會追到這里來……更沒想到……命運會以這種方式……把答案直接砸在我面前……”
真相終于攤開,沉重得讓兩人都幾乎喘不過氣。那些模糊的碎片,那個雨夜的痛苦拒絕,此刻都有了殘酷而清晰的答案。血緣的紐帶在斷裂二十多年后,以一種猝不及防、甚至帶著傷痛的方式,重新連接。
陳默看著眼前這個淚流滿面、脆弱得如同琉璃般的女人——他的姐姐。那些關于她“三十六歲”、“溫柔知性”、“總在胃疼時遞來熱茶”的印象,此刻都鍍上了一層全新的、心碎的光芒。原來那份下意識的關懷,那份莫名的熟悉感,那份讓他貪戀的溫暖,都源自于血脈深處最原始的羈絆。
他慢慢地伸出手,這一次,不再帶著試探,而是帶著一種遲到了二十多年的、笨拙的篤定,輕輕握住了蘇雅放在膝蓋上、冰冷而顫抖的手。
蘇雅的身體再次一顫,卻沒有躲閃。她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看向陳默。那雙相似的眼睛里,盛滿了同樣的悲傷、無措,還有一絲小心翼翼的、不敢觸碰的希冀。
“姐……”陳默終于叫出了這個在心底盤桓了許久的字眼,聲音沙啞,帶著哽咽,也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沉重與釋然。
蘇雅渾身一震,淚水再次洶涌而出。她沒有應聲,只是反手,更緊地、更緊地握住了弟弟的手。兩只冰冷的手緊緊交握在一起,在出租屋昏暗的光線下,汲取著彼此身上那失而復得的、屬于血緣的溫度。沉默再次籠罩,卻不再是疏離的冰墻,而是無聲流淌的、帶著淚水的暖流。二十多年的分離,在這一握之間,被笨拙而堅定地彌合。
半年后,陳默租住的公寓已經退掉。他最終選擇離開了那座充滿了失敗婚姻冰冷記憶的城市,也離開了那家承載著太多復雜情緒的公司。新的工作落在一座節奏稍緩的濱海小城,離蘇雅和她養父母居住的城市,只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
周末,陳默驅車來到蘇雅家。這是一個溫馨的三口之家。蘇雅的養父母是慈祥溫和的老人,待陳默如同親子。蘇雅結婚幾年,丈夫是個敦厚的工程師,他們有一個四歲多的兒子,小名叫豆豆,虎頭虎腦,精力旺盛。
門鈴剛響,豆豆就像顆小炮彈一樣沖過來開門,看到陳默,立刻歡呼著撲上來抱住他的腿:“舅舅!舅舅來啦!”陳默笑著彎腰,一把將小外甥撈起來,舉過頭頂,惹得豆豆咯咯大笑。陽光透過客廳的落地窗,暖融融地灑在地板上。
蘇雅系著圍裙從廚房探出頭,臉上帶著溫暖的笑意:“來了?快洗手,準備吃飯了。今天燉了你喜歡的山藥排骨湯。”
飯菜的香氣彌漫在空氣里。餐桌上,蘇雅習慣性地拿起陳默的碗,給他盛了滿滿一碗溫熱的湯:“先喝點湯,暖暖胃。”動作自然流暢,仿佛已經做了千百遍。陳默接過碗,指尖觸到溫熱的碗壁,看著碗里清澈的湯水和燉得軟糯的山藥排骨。這尋常的關懷,如今落在他眼中,卻有了截然不同的分量。不再是同事間客氣的溫暖,而是血脈相連的姐姐,那份深埋心底、終于得以釋放的疼惜。
吃完飯,豆豆纏著陳默陪他玩。小家伙翻出彩色卡紙,嚷嚷著:“舅舅!折飛機!大飛機!要飛好高好高!”
陳默笑著應下,坐在客廳柔軟的地毯上。豆豆像只興奮的小狗,圍著他團團轉,把五顏六色的卡紙塞到他手里。蘇雅收拾完廚房,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走過來,安靜地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含笑看著他們。
陳默拿起一張金黃色的卡紙,手指熟練地翻折著。陽光透過窗戶,正好落在他手中的紙片上,那抹金黃顯得格外鮮亮耀眼。豆豆趴在他膝蓋上,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舅舅靈巧的手指,小臉上滿是崇拜。
紙飛機很快成型。陳默捏著機翼,輕輕哈了一口氣,對著豆豆:“看好了,要飛咯!”
豆豆立刻拍著小手跳起來:“飛!飛!舅舅最棒!”
陳默手腕輕輕一揚,金黃色的紙飛機劃出一道流暢的弧線,乘著窗欞間溜進來的微風,輕盈地滑翔過灑滿陽光的客廳。豆豆歡呼著追了過去。
沙發上的蘇雅,目光追隨著那架小小的、金黃色的飛機,看著它穩穩地落在鋪著地毯的墻角。她的嘴角噙著溫柔的笑意,眼神寧靜而滿足。然后,她的目光不經意地落在自己隨意擱在沙發扶手上的右手腕。衣袖因動作微微滑落,露出了內側那一片小小的、淺金色的銀杏葉胎記。陽光溫柔地拂過那片印記,仿佛為它鍍上了一層溫暖而永恒的光暈。
陳默的目光也恰好掠過。姐弟倆的視線在空中無聲地交匯了一瞬。
沒有言語。只有陽光,紙飛機,孩童的笑鬧聲,空氣中殘留的飯菜香,和那片在歲月靜好中靜靜舒展的金色銀杏。
所有驚心動魄的離散,所有猝不及防的相認,所有洶涌的淚水與沉重的過往,都在這平淡溫暖的日常光影里,沉淀為生命底片上,一道溫柔而堅韌的金邊。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