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魯豫的電影沙發(lyyy_scndgs)
6月17日,電影《但愿人長久》在全國藝聯院線公映。這是導演秦天的電影首作。影片于2021年6月開機,2022年1月殺青,從他的攝影機走向大銀幕,用時四年。電影上映后,各種聲音不絕于耳。秦天理解,每部電影有屬于自己的觀眾,好與不好都是現實的一部分。拍攝第一部電影,他不在乎每一條是否完美,只想拍到他必須要拍的。他知道,這部作品一定會有“彈孔”,但更希望觀眾能看見,那些沒有被子彈擊中的地方。
采訪、文|一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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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外循環
2023年7月,西寧。一間書店里,秦天與在場記者和影迷分享拍電影的事。一天前,他的長片首作《但愿人長久》剛在FIRST青年電影展全球首映。今天是返場談,他穿著半袖襯衫和工裝短褲出席。活動結束后,一些工作伙伴提醒他,在返場談這種場合,著裝還是需要注意一下。監制語氣相對委婉,問他,你不喜歡穿長褲是嗎?
一天,他走在路上被陌生人認出,閑聊幾句發現對方根本沒看過他的電影。那你怎么知道是我?他詫異。后來有記者告訴他,我們其實沒人知道你是誰,在網上也找不到你的信息,鎖定你的方式就是“大褲衩”。
——《但愿人長久》的導演是誰?
——長發那個。
——西寧滿大街都是長發。
——大褲衩。
2023年8月,北京。記者約他在茶館見。急雨夾著冰雹砸向地面,空氣濕悶。秦天走到樓下,買了一個漢堡,工作一天,還沒來得及吃晚飯。他依然穿著標志性的短褲。只是此刻,貼在他身上的標簽已經多了一個:第17屆FIRST最佳劇情長片獲獎導演。
茶館內,秦天坐在記者對面,頭頂懸著一盞燈——巨大、雪亮、不近人情。談話間,他滴了幾次眼藥水——長期看屏幕導致雙眼畏光。他管這叫“業余病”——不能說“職業病”,因為我不是職業的。對于“導演”這一稱謂,他總是保持一定距離,即使提到,也會加上前綴:業余的。似乎讓他說出“職業導演”這四個字,如同逼著他在夏天里套上一條長褲——我愛運動,從小搞體育的,腿特別粗,穿長褲總覺得很束縛。
曾有人問他,打算什么時候拍第二部?他回答,劇本還在寫。無法給出具體時間。拍電影,才剛剛開始。在此之后,他還沒來得及想。是不是必須要拍?是不是必須現在拍?不確定。
秦天不是科班導演。成為導演之前,他只是一個影迷,大學期間每天看兩三部電影,類型題材不限。電影讓他與世界建立聯結,認識到人的各種形態、地域空間的各種狀態,了解歷史、經濟、文化、政治。后來他閱讀了許多電影類書籍,逐漸明白一部電影從創作到制作的過程,萌生出拍電影的念頭。
他自小與影視行業結緣。小學一年級,成都少年宮成立了語言表演班,在各個學校發傳單進行招生海選。那一年參加海選的小朋友大概有2000多個,最終錄取15個,他是其中之一。10歲以前,他做過小演員,參與過一些影視拍攝。
秦天(左三)參與影視拍攝
小學到初中階段,他在四川電視臺一檔少兒欄目做主持人,讀高中后學業繁忙,不再是常駐主持,偶爾回到電視臺客串一下。他察覺到,那段主持經歷似乎讓他生出另外一個人格——擅長表達,但表達方式被設置成了某種標準和樣子。
他一度非常不喜歡這個人格,覺得那不是真實的自己,有意擺脫,嘗試在各種場合說自己真正想說的話。大學期間,有幾次他被電視臺邀請回去錄節目,討論話題大多與年輕人有關,他覺得是時候發出自己真實的聲音了。幾期節目錄完,前輩們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秦天長大了。此后再未找過他。
步入社會之后,隨著年紀和閱歷上長,他發現自己不能丟掉“小小主持人人格”,這個人格可以幫助他在某些特定時刻快速消除天性里的慢熱。在FIRST獲獎之后,交流成本增加太多,偶爾,他會拿出小小主持人的人格迅速解決戰斗。
高考前,他坐著兩天一夜的綠皮火車從成都前往北京,參加清華、北大、北師大三所學校的藝術加分考核,北師大戲劇表演和舞蹈專業考了全國第一,北大考了男生組第二,清華考了第四。回成都參加高考,他以為自己去北京上大學這事兒十拿九穩,結果語文考試當天發生了高中生涯從未出現過的狀況——做選擇題時感覺大腦一片模糊,看不見答案,手里的筆仿佛由另外一個人握著。那一年,他的語文選擇題錯了24分,這24分決定了他后來的命運。
他曾想過去讀其他藝術院校,向小時候少年宮的兩位藝術啟蒙老師咨詢建議,兩位老師瘋狂搖頭,跟他說,如果你真的熱愛藝術,以后無論學什么專業都回得來,但學了藝術就出不去了,還是選一個吃得上飯的專業吧。他聽從老師的建議,報考了西南財經大學,但十分確定自己將來不會做這行。
畢業之后,他有過一段散漫的打雜時光——做過線下活動和婚禮主持人,從幾百塊一場做到幾千塊一場;在醫療器材行業干過銷售,輾轉于成都各大茶樓向人推銷設備;去過一家幼兒培訓機構給小朋友上課,從天文地理講到自然科學;寒暑假當過少兒網球陪練,一小時三十幾塊錢;去游泳館當過救生員,每天坐在1米9的觀察椅上,看泳池里的人從一頭游到另一頭;開過一個燒烤鋪,自己弄輛小車天天進貨,每日流水上千;有兩年春節他還去跑野車,透過后視鏡觀察形形色色的乘客,碰見能聊的就聊兩句,不愿意聊天的他就隨意腦補,給人物塞故事,在心里畫肖象。
那幾年,他干一行換一行,賺進口袋里的錢不多不少,每次都剛好幫他度過一個又一個不向家里開口也能活過當下的階段。他從未覺得自己做什么事都會成功,也沒想過自己要做的事會失敗,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拍電影,我可以做任何能夠靠近“拍電影”的工作。
那幾年,他一直混跡人群,觀察人群。有時會想,如果把這些人放在一起,讓他們相遇,會發生什么。如果把大家都知道的事呈現在一部電影里,會不會不夠創新、不夠個性、不夠戲劇?可如果這些人相遇就是會發生這件事,又為什么不能讓它發生?有一天,他忽然意識到,電影不僅僅是給別人看他們沒看過的,電影也可以呈現那些已經被看過千次萬次的日常——重要的不是情節本身,而是講述它的口吻。過往那些經歷,成為他后來創作時的有利素材。他不瞎編,人物都是真的——他們沒有概率遇到一塊兒嗎?至少在我的創作里,這些人就遇到一塊兒了。
有一次,他看到李安導演的一個采訪。李安說,每次拍電影都像是一種召喚,不是他想拍,而是他發現自己看到的那些東西從來沒有人拍過,可能這件事已經被講過很多次,但他覺得還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再講一次。這個采訪佐證了秦天內心的想法,給予他一些信心。他從未有過被電影召喚的感覺,只是覺得自己也看得到,也可以拍,至于能拍成什么樣,他不知道。
后來他發現,很多他喜歡的導演都提到一個相似觀點——一部電影只要有一個細節打動你,這個細節就不可能單獨存在,它一定存在于一個連續有效的敘述里面,所以當一部電影有一個地方可以打動你,那就夠了。這個觀點再次給予秦天信心——我有那么多個真實的樣本,還碰不上它們的知己嗎?他想試一試,把自己能看到的東西從地上撿起來,撣撣灰,拿給大家看一下,就那么一下。
秦天曾經思考過,要不要去北京或南加州接受科班教育?那時他對于電影已經有了自己的理解和判斷,電影學院的教材他都買來讀過,從中捕捉到一些自己需要的東西,也看到一些與自己認知中相悖的理論。綜合考量之后,他決定留在成都,邊工作邊創作。
2017年,秦天正式以導演身份拍攝第一支廣告短片,在此之前,他幾乎什么崗位都干過——攝影、錄音、后期、道具、制片、副導演。這些經歷讓他具備了可以獨自評估一個項目可行性的能力,也讓他更加理解各個崗位的工作,當以導演身份和他們合作時,幾乎沒有對立面——《但愿人長久》的美術、攝影、執行制片人和后期剪輯,四個人都是他拍攝第一支廣告時的工作伙伴。他們了解秦天,知道他如果提出需求絕不是故意刁難,他們會想辦法一一實現。
《但愿人長久》在FIRST獲獎那天,秦天在臺上講了一個故事:有一天晚上,我漫步在西寧涼爽的夜晚里,抬頭看到深海般郁藍的天空,就想,這像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我一直跟身邊人吹牛說我要拍電影,之前拿了“特別提及”(FIRST另一單元獎項),是不是證明我們一只腳已經邁進了電影的大門?就在這個瞬間,我撞到了一個石墩子,腿上鼓起一個大包,旁邊人說,可能電影的大門也不是那么好進吧。但路還是要走下去的。
后來很多人以為,他那句“邁進電影的大門”是指通過一塊敲門磚跨進電影圈,秦天有些費解——我只是在說電影本身,一群沒有拍過電影的人拍了一部電影,此刻站在這里被專業人士肯定,那是不是意味著我們離電影更近一步了?我只想表達這個意思。
事實上,他討厭任何圈子。由于母親是醫生,他很小就知道一個詞:體外循環。他一直覺得,自己當初沒有接受科班教育,沒有進入到電影學院學習,選擇留在成都拍廣告,做了很多工作,努力的,不是活下來這件事,而是在保持一種對電影的“體外循環”。
體外循環是個孤單的過程,他時常在內心與喜歡的導演“對話”,向他們提出很多問題——臺詞為什么要這樣說?角色為什么要這樣站?畫面為什么要這樣拍?像個莽撞小孩,在他們的電影和采訪中一遍遍尋找答案。有時可以聽見很明確的回復,有時答案很模糊。他們的作品指引著他,一步步抵達自己的方向。
拿獎之后,秦天覺得電影圈確實打開了一扇門,可以有更多機會從事與電影相關的工作。但也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當初為什么要拍電影,知道哪些機會該抓住,哪些機會必須放棄。他不確定未來是否仍會堅守“體外循環”,至少目前,沒有任何做職業導演的想法。
他只想不斷地發問,不斷地嘗試,不斷地尋找。
最好的時光
2023年10月,成都。秦天帶記者去了幾處電影中出現過的場景,并提議可以乘坐快速公交。《但愿人長久》里有場戲,夏小芒和蔣愛一起乘坐快速公交去財富課堂,這是成都人常見的出行方式。
公交車沿著二環高架環線運行,有自己的專屬車道,無論城市多么擁堵,它都絲毫不受影響。每次乘坐快速公交行駛在二環高架上,秦天都有一種在半空中行舟的感覺。尤其是高峰時段,橋下車來人往,熙熙攘攘,唯有這輛快速公交,載著一車人靜悄悄地前行,隔絕一切喧囂繁鬧。高架橋兩側的樓房連綿不絕,如山一般不斷劃向身后,這種時刻,他總有種感覺:輕舟已過萬重山。
秦天讀大學時,成都還沒有建設二環高架,那時他從家去學校要用近兩小時。如果是現在,可能40分鐘就到了。這些年城市一直修修補補,從未停止,快速公交環行于西南東北各個方向,駛過富貴,穿過窮苦,見證著成都新與舊的交替,蔓延在高架橋兩側墻上的植物,也在一片鋼筋水泥中不斷舒展,漸漸生長出這座城市的血脈。
他喜歡乘坐快速公交感受城市的變化,從最早一班到最晚一班,從高峰時段到無人時段,從工作日到周末,沒有方向,漫無目的。偶爾會駐足于某一站,在站臺上觀望那些上下車的人,他們不同年紀,不同穿著,不同職業,不同姿態。他不知道這些人來自哪里,但此刻他們都生活在這里,他們的面貌拼接出成都的樣子。時光恍惚如夢,人們口中荒蕪又顛倒的一生,正從他熟悉的城市里慢慢醒來。
下車后,他帶記者來到光華村街,這里是西南財經大學光華校區所在地。剛上大學那會兒,學校附近沒有商場,只有一家桌球室,幾個同學相約一起出去打幾桿臺球,算是當時唯一的娛樂項目。以前這條街上有家飯店叫光華牛肉館,食物好吃不貴,學院里有什么大小事都會來這兒聚餐,畢業之后,同學們也偶爾聚在光華牛肉館吃頓午飯。如今這家店已經關掉,如果它還在的話,電影中夏嬋和康桂珍吃飯的場景,或許就會出現在這里。
一晃眼,二十年過去了。很多門店改頭換面,娛樂場所比比皆是,不毛之地高樓林立,烏托邦里燈紅酒綠,光華村早已不是昔日光景。穿過一條街,他帶記者來到沈媽砂鍋。《但愿人長久》里,夏嬋和康桂珍吃飯那場戲就是在這里拍的。砂鍋店位于西南財大后街,門口擺著六個灶臺同時生火煮鍋。電影中,夏嬋與母親康桂珍多年后重逢,兩人坐在靠近門邊的一張小桌,夏嬋看向門外的圍墻,對康桂珍說,墻的另一邊就是大學,她剛到成都時經常來這兒吃飯,就想看看大學生到底是什么樣。門外爐火燒得通紅,桌子另一端的母親沉默不語。
大學生到底是什么樣子?秦天記得,上大學那會兒,班上只有三個同學是成都本地的,其他同學都來自不同省份,天南海北,一個班的人幾乎可以湊成一張中國地圖。有些人的老家離成都太遠,坐火車往返一次就要花掉將近一禮拜的時間,春節期間就不回家,待在宿舍,大年三十晚上聚在學校食堂里一起看春晚。秦天想象他們圍坐在一起看春晚的場景,這個場景在他腦海中出現過許多次,像是一個視覺經驗,可事實上他從未親歷過。我應該在某一年去親眼目睹這個場景的,可是沒有。想到這兒,他有些唏噓。
大學時期,秦天很少回家,多數時間都跟同學混在一起。他天生自來卷,皮膚黝黑,五官深邃,很多同學一開始不知道他是成都的,以為他是哪個地區來的少數民族。那時他每天都去上課,卻永遠在課上看雜志和小說。沒課的時候混跡于籃球場。別人都是穿著收身的襯衫,筆挺的西褲,戴著金邊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只有他,穿著肥大的襯衫和牛仔褲,頂著一頭過肩爆炸卷毛,天天圍著籃框轉。回到宿舍就看電影,還總拉著大家一起看,他的書桌和床上擺滿了電影雜志和相關書籍,沒事兒就跟他們說,我要拍電影。同學們不明白,這個人為什么會出現在他們面前,但對他說要拍電影這事兒,從不質疑。
秦天和同學們相處得很好,經常結伴出去吃吃喝喝,除了光華牛肉店,沈媽砂鍋也是他們常去吃飯的地方,被他稱為第二食堂。讀書時大家日子過得比較節儉,每次來店里吃飯,如果人不多,通常會點一個葷鍋兩個素鍋,價格相對便宜些。畢業后,大家各奔東西,很難再像從前那樣經常聚一起。但那些在外地工作的同學,無論是誰,每次回到成都,如果只有一頓飯的時間,基本都會說,去吃沈媽砂鍋。每次回到這家店里吃飯,他們都會把其中一個素鍋換成葷的,像是某種宣告——我們已經畢業了,我們現在掙工資了。
秦天察覺到,每次來到這家店,他回想過往的那種本能都在衰減。此刻,他坐在這里,砂鍋店門口那一排灶臺、桌子的結構,幾乎還和從前一樣,砂鍋的味道也沒有太大變化。一個理性的聲音告訴他:你曾經跟這兒有著緊密的聯結。然而他環視四周,卻感覺自己像一個陌生來客。只有看到爐灶上和二十年前一樣猛烈跳動的火苗時,記憶深處的畫面才會一點一點重燃。
他記得那時沈媽有個兒子,長得特帥,班上很多女同學都打聽那男孩有沒有女朋友。后來沈媽的兒子交了一個女朋友,那女孩也經常來店里一起幫忙。再到后來,女孩懷孕了,沈媽的兒子和那女孩再沒出現過,店里只剩下沈媽自己。又過了一段時間,沈媽也沒再出現。秦天不清楚,如今店里負責營業的幾位孃孃是不是沈家人,他從來沒問過,也不打算問——我怕她們說不是,如果說是,我也覺得差點意思。
就讓懸念留在那里吧,他想,有些事情不必知道答案。
但愿人長久
三十歲以前,他根本不在乎沖突,甚至一天不發生沖突都渾身難受。三十歲之后,他的個性越來越平和——爭論、夸獎、批評,一切都變得輕飄飄。生活中任何能釋放欣喜的東西,哪怕只有一點,都會讓他知足。那種感受很像卡夫卡寫的短篇《憑窗閑眺》,輕盈又美滿。
今天清早,天灰蒙蒙的,但是,現在走到窗前,就會大吃一驚,把臉頰貼在窗戶的把手上。窗戶下面,顯然已在下沉的太陽的光輝照在純真的女孩臉上,她一邊走,一邊左顧右盼;還看見后面的男人的影子,他從她身后匆匆走來。接著,男人走了過去,女孩臉上無比明亮。
卡夫卡《憑窗閑眺》
如果一天當中,他也能有這樣一個視角,這一天就會變得很知足,很欣喜,很能抵御其他問題。有一陣周末午后,他經常上街尋找這種感覺——拿著相機記錄推著嬰兒車的年輕父親,看看自己能遇到多少。不多,每看到一個,他會仔細觀察年輕父親臉上的表情,有時看到喜悅,有時看到被周遭注目的享受。他也喜歡將目光投向那些西裝革履、坐在街邊長椅上的人,走過去問對方,我可以坐這兒嗎?有時收獲一些善意,有時收獲一些惶恐。
他兩眼視力5.3,能把人群看得很細。他將他們一一歸類,放進具體的“容器”,觀察他們的感受、情感表達、人際關系,從中捕捉典型的時代性。他覺得當下人群呈現出的一種集體特質,就是疏離。可無論是父輩的講述,還是通過田野調查和日常觀察,他又發現,在任何年代,人和人之間仍存在一種質樸的情感,哪怕極其短暫。他覺得自己正行走在人生的平庸時代,生活中沒有那么多精彩,人人都在追求奮斗,追求標新立異,反而是在一些更偏遠、更小、人更少的地方,更容易返璞歸真。
創作《但愿人長久》也是一個返璞歸真的過程。電影講述了三代女性的故事,描寫的是在中國城鎮化進程中,那些背井離鄉、不斷遷徙,卻依然堅持生活在自己平凡世界里的普通人。秦天想呈現一種文化——在特定時期、特定地域范圍內,一群人的共同生活表現——怎么吃飯、怎么睡覺、怎么說話、怎么相處。
寫劇本時,他時常想起那些來自中國各塊版圖上的大學同學。他們帶著不同地域的生活智慧,簡單質樸的情感,讓那時的他意識到,自己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讓他開始對社會、對環境、對人群充滿好奇,翻資料、做調查,想要找到更多自己曾經忽視的東西。寫出文學本的時候,他忽然有種感受——以前一直覺得,我沒有出去念書,老是“欠一點兒”,現在很感謝大學,我不是出走的那個人,卻有這么多的人為我帶來整個世界的訊息。
畢業十周年時,秦天和同學組織了一場聚會。他定制了十周年紀念帽衫,上面印著一行字:西南財經大學財稅學院,2003-2007。那是2017年,他剛開始做廣告導演。聚會當天,每個人都上臺匯報了自己這十年的狀況,像當年新生報到時做自我介紹一樣。有人說,我已經生老二了。有人說,我婚姻失敗了。有人說,我之前在做床上用品,后來又回到金融行業,現在過得還行。輪到秦天,他走上臺說,我還是要拍電影,只是這么多年都沒有拍出什么東西,但我覺得大家是愛我的吧,所以不要擔心,我現在很平穩,沒有太多困擾,我會繼續拍電影的。
那一天他們喝了很多酒。第二天,一些人回到自己生活的城市繼續上班,剩下不著急走的接著喝酒。所有人都喝大了,最后暈暈乎乎地道別,和當年畢業散場時一樣,好像什么事兒都沒交代清楚,就已經稀里糊涂地走出那扇門,踏上各自的人生旅途。
2019年,秦天腦海中出現一個故事,關于一對雙胞胎之間不同的人生際遇。他開始勾勒人物關系和故事情節。2020年初,《但愿人長久》文學本完成。他又用了九天左右將文學本寫成110場的分場劇本。
2021年6月,電影正式開機。戲里的人物從夏走到冬,秦天選擇順拍,劇組先用一個多月時間在成都拍完夏天的戲。三個多月后,他們又移至廣元拍完冬天的戲。等待的三個多月里,小演員的父母有些著急,給選角導演打電話——夏小芒變胖了,爾思長高了。選角導演轉述給秦天,他并不在意——我做的電影時間跟現實時間是吻合的,希望她們有變化,胖一點、高一點更好,她們自己會更相信角色,觀眾也會更相信。
2022年1月,電影殺青。兩天后就是春節,所有人回家過年,秦天跟家人過完年三十后,第二天一早起床就去到工作室剪片子,從初一剪到初七。等所有人回來上班后,220分鐘的初剪已完成。
2023年7月,他帶著183分鐘的成片去西寧參加FIRST青年電影展。影片最終獲得FIRST最佳劇情長片獎。當天的頒獎嘉賓是陳沖和姚晨。秦天領完獎后,和她們一同退場。去往休息室還有一段路,他跟她們走在一起,覺得是個機會,可以向兩位前輩請教。姚晨離他比較近,他就問姚晨,您能不能給這部片子提個意見。姚晨停下來,對他說——我不喜歡結尾。這么蒼涼的人性底色你都表達了,為什么到最后給一個這么美好的結尾?為什么你不再大膽一點,不再勇敢一些?
后來,秦天與記者聊起結尾的處理,覺得自己可能是受到侯孝賢導演的影響。他記得侯孝賢導演在一次采訪里說過,拍電影就是拍人,拍完人之后,要給看的人一點點希望。在秦天看來,展現人性的殘酷或美好,只是創作者的個人選擇。《但愿人長久》留下很多懸念,最終也沒交代人物結局,觀眾可以想象她們未來的人生,是好是壞都有可能。但保留一點希望和一絲美好,是他作為創作者的選擇。
電影獲獎之后,一些同學將相關報道轉發到班級群,有人開始回憶學生時代的往事,有人說那會兒我就知道他有今天,有人發了很長一段話感嘆,誰說理想不重要,堅持是有意義的。群里聊著和他相關的話題,卻沒有人和他交流,大家都在各說各的,像在說一件與他無關的事。偶爾,他會發個表情,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在他心里,這些同學是相信他能拍電影的那群人里面很重要的一部分。他們每天與數字打交道,對世界的理解樸素又直接,是絕對理性的存在。但就是這樣一群人,在他大學時期說出“我要拍電影”時,沒有誰質疑他癡人說夢。他的出現或許對他們來說過于浪漫,但他們相信,生命中必須要有這種浪漫。
秦天從他們那里感受到愛。對他來說,拍有愛的電影很重要。《但愿人長久》呈現的是一種普世情感。此前他還寫過幾個劇本,都是關于“艱難地活下去”,有時也一直問自己,我為什么又要拍這樣的故事?他想,可能是因為自己確實真切地感受過那些友善、支援、無我、奉獻。他深知人類的惡沒有下限——自私、黑暗、無恥、不堪。反而更想記錄人性美好的一面。
電影能改變什么嗎?他不知道,可能什么都改變不了。他已經漸漸對描寫極端事件和個性的題材失去興趣。如果有一天,這世界只能留下一部電影給他看,他大概會選擇北野武《那年夏天,寧靜的海》。那部電影讓他看到自己,看到愛,看到滾燙的人生,看到生命必須在熱愛中消亡——或璀璨,或永恒。它是如此蒼涼,卻又如此撫慰人心。
如果生而為人,必須有一個活下去的理由,繼續在循環往復的歷史中茍延殘喘,他想,唯一能支撐自己對生命保有熱情的東西,就是“愛”。
如果一部作品可以有一點點“導演在場”,《但愿人長久》的結尾,就是他出場的時刻。
漫長的中場休息
又是一年夏天。
2024年8月,秦天帶著兩個朋友去湖上劃船。一個是《漫漫長日》導演王子川,一個是《蒼山》導演張帆。船劃到湖中央,秦天跳進二十米的湖里。跳完后張帆說,我相信你做過救生員了。王子川和張帆問秦天,如果我倆都落水了你先救誰?秦天說,誰先拍第二部,救誰,好歹也是為了中國電影。
《但愿人長久》仍在排隊等待技審。他希望今年可以做完與這部電影相關的事。今年計劃了很多事,還有五分之三沒有實現。他想去陵水待一陣子,車票看了一個多月,一直被其他瑣事拖著,遲遲未能動身。
心情起起伏伏,有時候精神百倍,有時候絕望沮喪。偶爾失落時,他會翻出多年前參與拍攝的一部短片看看。那是2015年,他和同事去花蓮拍了一部關于張震岳的紀錄短片《孤獨星球的音樂孩子》。那幾年他常去臺灣,有時是去工作,有時是去放空。花蓮和墾丁是他最愛的兩個地方,每次一落地臺北松山機場,立馬坐上開往南部的車。
以前,家人常向他“炫耀”他們小時候生活的年代。母親兒時住在地方大院,左鄰右舍都是熟人,大家經常串門,夜不閉戶。自行車不用鎖。口渴了向路上賣梨子的老人討一個解渴,老人也不會收錢。那時人與人之間,信任是常態。他沒有經歷過那個年代,但在南部,他好像感受到了那個年代的樣子。
他住的民宿也不鎖門。那段時間,他租了一輛機車,每天在海島南部的陽光里獨行,鎖車時被當地人笑,一個大伯說:在這邊什么都可以丟,機車不會丟,人人都有機車。他常去沖浪,覺得自己上輩子是條大魚。有一天夕陽下山,他泡在太平洋里,從水平面上看紅日,一個念頭忽然閃過——這一生,停在這一刻,也不錯。
2024年11月,秦天收到消息,《但愿人長久》審查通過。影片時長已經縮減為172分鐘,具體什么時候上映、有沒有人愿意發行,仍然未知。一時半會兒上不了,他想,電影市場已經進入冰河期,只能努力地按部就班。過審,多少也是往前走了一步。
他終于動身前往陵水。在西島觀看了龍舟比賽,下海游泳、沖浪。吃了很多海鮮。身體出現了異常反應。那是一個午后,他獨自駕車去機場。開車前,他跟家人發生了一點不愉快。汽車在高速公路行駛時,一種異樣的感覺忽然從下半身傳來,漫射至頭部——發麻、缺氧、胃疼、頭暈。他感覺自己快要昏厥了,看著后視鏡,迅速思考如何將汽車安全變道后剎車,避免對自己和他人造成傷害。有一瞬間,他的腦子里飄過一個念頭——我還有好多想拍的電影呢。
一陣僵持之后,異常反應離開。他深呼吸,查閱附近的休息區,發現最近的就是機場,于是將車子降速后繼續往機場開,內心祈禱在這段路程中異常反應不會再次出現。他不確定是不是心臟出了什么問題,如果是心臟問題,以后再也不能運動了怎么辦?他想,那只能好好寫作了。
幾天后,異常反應再次出現,開始頻繁發作。他去醫院多次檢查,把幾十頁的檢測報告拿給醫生看,每一次醫生都告訴他,你的檢查報告沒有任何問題。有個醫生還開玩笑地說,你41歲,這些醫學指標太正常,本身就是一種不正常。問他,你是干什么的?他說,秘密。幾次檢查下來,醫生說過最多的話就是,不要焦慮,放松生活。
他不覺得自己焦慮,頂多算思慮過度。既然身體沒問題,那是什么引起的異常反應?他判斷,可能是海鮮中毒,開始上網查詢相關案例,發現海鮮中毒導致的后果可以很嚴重——快速衰竭、死亡,一夜之間。于是開始向身邊人普及相關知識。他從小在醫院長大,一直對健康比較上心,雖然早就知道人生無常,但這次經歷讓他再次強烈地意識到,人生一直處于失控之中,很多事情即便再關注、維系、努力、保持,也不受控制。他想到了家人——如果那時候,事情往另一個方向發展,我的家人會有多么自責和遺憾。為此,我很抱歉。
身體恢復期間,他的生活進入一種緩慢節奏——偶爾彈琴,閱讀輕松的書籍,聽古典音樂和學生時代記憶深刻的流行歌,暫停除步行之外的所有日常運動,保持情緒舒緩穩定。狀態明顯好轉一些后,他開始增加適量運動,恢復寫作,看需要腦力的書籍,開口談論。
新的一年又要開始了。《但愿人長久》正在對接發行。如今電影市場低迷,他的電影片長很長,不夠戲劇,一開始他對上映不抱期待,后來聽說審片人覺得可以爭取,只是肯定不會在主流商業院線上映,只能看看藝聯會不會收片,再不濟就以局部點映或聯展的方式走進影院。
一種劇烈的東西正在他平靜的生活中頻繁發生——不太像一種情緒,更像是一種態度,以不斷疊加延伸的姿態生長。他對電影環境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失望,但對電影本身又有很多熱情。他覺得自己正處在一種高速思考的狀態,學習的效率還不錯,整體積極——越是這種時候越需要戰斗。可是性格限制了他,只能用一種更為平靜的方式來爭取和對抗。
曾有人問他,如果一部作品你可以預見它大概率不會被公眾看到,還會去拍嗎?他說——作為作者,越是在某種不可看的環境中越需要勇敢,只要拍出來,就有機會被看到。困難常常在于資金如何回收,如果不具有可持續性就很困難,這種努力和勇敢會被環境擰轉為一種非常畸形的狀態,讓人無法好好生活,也越來越難創作。
從去年年底開始,他的身體產生一些莫名的癥狀。去醫院檢查,一開始判斷可能跟焦慮癥有關。一番研究后,又發現癥狀可能是由鼻炎、長期睡眠障礙或頸椎問題引發的植物神經紊亂,于是開始自我調整。
他感覺自己的心思很久沒有休息過了,想為自己強制按下暫停鍵。他知道,明天不會多么好,也不會那么糟——醒著,動一動,睡著了,做個美夢,一切都是幻覺。
今年年初,他從朋友那里得到消息——《但愿人長久》有可能在藝聯上映。朋友說,三位老師都推薦。這個消息實在太新鮮,他有些激動,興奮的心情遠勝于在FIRST拿獎。
四月,他從成都飛往北京,帶著電影去北大百年講堂放映。北大放映之后,很多人說沒能有機會進去看,為了滿足大家,制片人自掏腰包,又在北京組織了一場放映。映后,一位觀眾和秦天聊電影,一番交流過后,秦天去往機場。第二天,他得知那位觀眾決定個人出資,為他的電影發行。制片人聽到這個消息后哭了,說無論如何,也要想盡辦法還這個錢。
幾個月以來,他一直處于忙碌之中,在高強度的節奏里生活,做著與這部電影種種相關的工作。很多朋友都在幫助他推進這部電影的上映進程,也有一些前輩對他坦誠相言——如今電影市場環境低迷,172分鐘的電影很難排片。那些細小瑣碎的事蔓延在上半年每個階段。
他一直在作準備——這部電影不會與公眾見面的準備。其實從第一天拍電影開始,他就已經做好這個準備。只是當電影被一小部分人看過,又將種種感受反饋給他時,他開始抱有一點期待,希望這部電影能與更多的人見面。電影上映的過程如同坐過山車,每隔一段時間好像獲得一點希望,又迅速失去希望,再獲得,再失去,就這樣在希望與失望的兩端反復拉扯。漸漸地,他感到有些麻木。
五月,微信群里有小伙伴發來一條信息:6.17。看到這三個數字,他確認,電影終于定檔了。那一刻,一種理性的反應告訴他——你應該高興。那種感覺與兩年前去西寧參加FIRST青年電影展時如出一轍,那時他不知道這部電影在影展上的命運如何,是一無所獲,還是會給他一個獎,好像都行。現在也一樣,公映,還是不公映,全部欣然接受。好在,《但愿人長久》總算得到一個完整的機會——用四年時間從他的攝影機抵達大銀幕,被更多人看到。
事情終于告一段落。就像當初從游泳館、從少兒培訓機構、從一份又一份工作中離職一樣,這段旅途也可以敲下一個分號了。他知道,這部電影會伴隨自己一生,但此刻,就讓它暫時謝幕吧——終于可以不用再帶著它繼續接下去的生命歷程。
他松了一口氣,感覺像是一個漫長的中場休息。
籃球教他的事
2025年6月,北京百老匯電影中心,秦天出現在《但愿人長久》首映禮現場。他頂著新剃的寸頭,穿著一身籃球服上臺,像個走錯場地的球員。
秦天熱愛籃球,成都的籃球場幾乎都去過。高中時籃球校隊選拔,教練對他說,你的位置不缺人,不如去試試踢足球,他點點頭走了。高三那年,他和幾個被校隊刷下來的學生組了一支球隊,約校隊打比賽,贏下一分。
那場比賽讓他確信,進沒進入校隊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抵達目標。沒有進入校隊,或許反而能生長出一種不被約束的野蠻力量。多年以后,他在球場上遇見當年校隊的人,那人已經跑不動了,他不驚訝,只是再次證實,起點高低沒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不要喪失對自己的判斷。
他受教于電影,亦受教于籃球。
籃球教會他什么是團隊,什么是配合,什么是退讓,什么時候傳球給伙伴,什么時候自己上。與人合作不用非得喝頓酒,常年打球的經驗已經可以幫他作判斷——對方是不是一個得分手,能不能接住他傳的“球”。有人喜歡配合,有人要當球星。籃球讓他融入人群,也幫他鑒別朋友。
他喜歡昌西·比盧普斯,那個2004年帶領活塞奪冠的“大心臟”后衛。比盧普斯1997年以探花身份進入NBA,卻被五支球隊踢來踢去,直到遇見底特律那群“野蠻人”,才終于化身為大心臟殺手,和隊友一起捧起冠軍獎杯。
秦天忘不了2004年活塞掀翻湖人的比賽,一支賽前沒人看好的隊伍,最后靠防守拿下總冠軍。2005年,他期待活賽能夠衛冕。在他看來,球隊主教練很像導演,2004年總決賽就是活塞主教練拉里·布朗的電影首作,他希望拉里·布朗和他的球隊可以用第二部作品證明他們是有才華的,證明第一部的成功不是運氣。
他喜歡用電影的思維感受籃球,也常常將籃球的思維方式代入電影。拍電影就像打比賽,得靠團隊協作。對他而言,拍攝《但愿人長久》這樣的電影,態度比技術更重要。他希望自己的拍攝團隊可以具備多年的馬刺特質或是零四零五賽季的活塞特質——彼此信任,有真正的團隊精神。
他沒法想象和討厭的人合作,哪怕那人本事再大。可有時也會想:爛筆就寫不出好詩嗎?他現在只能盡量保持“開放”——不是說什么人都合作,什么片子都拍,而是給予創作自然生長的空間。他手里沒有科班那些經得起推敲、戰無不勝的方程式,只能順其自然。比盧普斯說過:No Pain, No Gain. 他覺得這句話不是說努力就會有成功,而是強調“收獲”本身的價值。他相信付出一定會有收獲,只是收獲不等同于現實兌現,也可能是其他方面令你強大的東西。
首映禮結束,秦天和觀眾一同離場。這些年,籃球和電影像是兩位長輩,共同完成了對他的教育。幾年前,前叉斷裂的時候,他聽見籃球對他說——就到這兒吧。
彈孔
電影上映后,各種聲音不絕于耳。好的。壞的。喜歡的。討厭的。完全沉浸的。中途離場的。秦天知道,每部電影都有屬于自己的觀眾。對一些人來說,那些令人不適的地方是真的。對另一些人來說,那些打動他們的地方也是真的。對他來說,好與不好都是現實的一部分。拍一部自己覺得好的作品很難,他清楚這部電影什么地方不足,但不遺憾。
《但愿人長久》是邊拍邊剪。剪輯師白天睡覺,晚上干活。劇組白天拍戲,晚上收工后,秦天立馬鉆進剪輯房。剪輯師把前一天的拍攝素材按場次順好放一起給他看,剪輯師先檢查一遍指出問題,秦天再看一遍。他清楚自己寫的劇本,寫完就大概知道拍出來什么樣。要確定的東西很簡單——單場有沒有拍到他想要的,順場是否有形成后期故事的可能性。工作變得很精確,拍攝過程很順暢,劇組提前兩天殺青,中間沒有補拍重拍。
只有一次例外——拍攝片尾夏嬋在雪中讀信那場戲。那天雪景很美,殺青后大家高興收工。第二天早上,秦天一睜眼,看見山湖之間大霧彌漫。他說,我們把昨天那場戲再拍一遍。所有人懵了。演員問他,昨天的戲有問題?他說,不是昨天的戲有什么問題,是今早起來,老天告訴我們,昨天拍的不對——昨天我們全部陷入美景當中,忘了這場戲不該那么美。于是工作人員重新架機器,拍到下午1點再次收工。
《但愿人長久》里很多鏡頭基本一條過。演員徐海鵬拍了幾天之后,對秦天說,導演,我們可以再保一條。秦天說,不用保,我要的都有了。徐海鵬說,可是還有一點不完美。秦天說,我第一部的目標不是完美,是拍到我必須要拍的,完美留到下一部吧。
兩年前,他在成都一家酒吧和記者聊天時,曾點過一杯酒叫“紙飛機”。當時他看著夾在酒杯上的紙飛機,向記者拋出一個問題:二戰時有一架飛機,滿身的彈孔,勉強地飛回來了。這時飛機工程師需要重新修補和鞏固這架飛機的防御性,讓它變得更安全。它的機身、機頭、機翼附近以及機尾都有彈孔,你覺得最應該補哪些地方?
記者回答完,問他正確答案是什么。他給出的答案是:去加固那些沒有被擊中的地方——因為這架飛機飛回來了,就說明不加固這些布滿彈孔的地方,它也回得來。
這是高中老師在一堂課里面講過的例子,他一直記得特別清楚。這個故事在無形中影響著他的很多做事方法,包括拍攝《但愿人長久》——我不在乎每一條是不是完美的,我允許那些“彈孔”的存在,但我一定要拍到我必須拍到的部分。對于第一部電影來說,讓它成立,讓所有觀眾接收到我想讓他們看見的那部分,比拍一個沒毛病的電影更加重要。我的作品有很多“彈孔”,當人們評價那些“彈孔”的時候,我確實是毫不在意的。
他取下夾在杯口的那只紙飛機,放到桌面上。對于已經完成的作品,他不會后悔,當時的自己已經盡力了。
他知道,這架布滿彈孔的“飛機” ,至少目前還很穩妥,它依然可以著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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