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片燈慘白的光暈里,那團陰影像片散不開的烏云。我攥著CT片的手指微微發顫,試圖從不同角度尋找一絲轉機,仿佛只要換個方向,就能看見陽光穿透陰霾??蔁o論怎么轉動,那枚鵝蛋大小的瘤體始終頑固地盤踞在母親的前額,如同老井壁上經年累月生長的苔蘚,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走廊里濃烈的消毒水味刺鼻得讓人眩暈,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撕扯著鼻腔與喉嚨。父親坐在長椅上,用指甲一下又一下刮著繳費單的邊緣,指節泛白,整只手都在止不住地顫抖。這個在田間勞作了一輩子的農民,那雙曾握著鐮刀收割無數莊稼從未打滑過的手,此刻連一張輕飄飄的繳費單都捏不穩。
我盯著單據上一連串的零,恍惚間,三天前在深圳開會的場景如潮水般涌來。那時,我正全神貫注地和同事討論報道方案,褲兜里的手機突然劇烈震動起來,如同一條拼命掙扎上岸的魚。接通電話的瞬間,父親帶著哭腔的鄉音從聽筒里傳來:“瘤子,鵝蛋大的瘤子……”聲音里滿是恐懼與無助,瞬間將我從平靜的云端拽入深淵。
深夜的病房走廊寂靜得可怕,只有儀器發出的蜂鳴聲單調地循環播放著,像一條褪色的磁帶,訴說著無盡的煎熬。我蜷縮在狹窄的陪護椅上,借著昏暗的燈光翻看診斷方案。那些晦澀難懂的“功能區”“基底節”術語,像一個個燃燒的火星,在我的視網膜上灼出深深的焦痕。手機在膝蓋上不斷亮起,我們報道團隊的未接來電和消息提示接連不斷,堆成了小山。
每當母親輕輕翻身,我都會條件反射般慌忙按滅屏幕,可那轉瞬即逝的藍光,還是常常驚醒淺眠的她。“回吧,別誤了前程?!蹦赣H的聲音沙啞得像曬脆的玉米葉,每一個字都帶著歲月的滄桑。我緊緊握著她布滿留置針的手,看著那些細小的針眼,心里一陣刺痛。想起去年春節視頻時,她笑著說冰箱里存著我愛吃的糯米餅,卻從未提及自己因病痛得整夜無法入睡。
姑姑連夜坐著三輪車趕來了。她懷里抱著一個牛皮紙包,頭發被風吹得凌亂不堪。打開紙包,里面是五萬現金,紙幣上似乎還帶著她手心的溫度和汗水的咸澀?!澳惚淼芟略陆Y婚”,她一邊抹著額頭上的亂發,一邊紅著眼圈說,“但救命要緊。”看著姑姑布滿皺紋的臉和粗糙的雙手,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二叔在電話那頭的吼聲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他說要想盡辦法找省城醫院的遠親幫忙,聲音里滿是焦急和關切。曾經的矛盾與爭執,在生命的危機面前,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坐在病房的角落,給單位發請假郵件,光標在“永久調回本地分部”的申請選項上停留了很久,仿佛有千斤重。母親枕邊,那只沒織完的毛線襪還靜靜地躺著,針腳細密而整齊,是她給我準備的年禮。毛線的顏色是我最喜歡的深藍色,上面還帶著她手上的溫度和淡淡的肥皂香。
看著這只襪子,兒時的回憶如潮水般涌來。九歲那年,我雙腿被突然坍塌的土墻砸成骨折,母親沒天沒夜地守在我的身邊,給我講故事,減輕我的痛苦。去年視頻時,她興奮地炫耀著新買的智能機,說用它就能更清楚地看到我胖了還是瘦了……
生命,原來是由這一樁樁、一件件瑣碎小事組成的,母親的關愛和牽掛層層疊疊地堆積起來,織成了一張溫暖而堅實的網,將我緊緊包裹在里面。
手術室的紅燈亮起時,我獨自走到消防通道,開始機械地數著臺階。一級、兩級、三級……九十七級臺階,每一步都那么沉重,仿佛踩在舊時光的碎片上。大理石的臺階透著絲絲涼意,順著褲管爬上來,直達心底。
不知過了多久,手術室的門終于打開了。主刀醫生摘下口罩,臉上帶著疲憊但欣慰的笑容:“全切干凈了。”那一刻,我只覺得膝蓋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在了走廊上。消毒水的氣味混合著淚水的咸澀,在空氣中彌漫。
母親出院那天,窗外的泡桐樹抽出了嫩綠的新芽,在陽光下閃爍著生機。她摸著前額上蜈蚣似的傷疤,笑著說:“這道褶子比你抓周時的紅蛋還金貴?!标柟獯┻^病房的紗簾,灑在她的白發上,仿佛為她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那么溫暖,那么明亮。
護士推著輪椅走來,轱轆聲在走廊里回響。我扶著母親坐上輪椅,她靠在我肩頭的重量那么真實。人生哪有什么兩全法,那些不可卸載的重,是長在血肉里的麥種,是滲進掌紋的犁痕,是生命最原始的筆跡。就像老家屋檐下的燕子,秋去春回不是選擇,而是一種本能,是生命中最深厚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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