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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廣州服裝制造重鎮康鷺片區,制衣廠老板老顏的25年打拼,是無數產業工人奮斗的縮影。如今,經濟下行與片區拆遷轉型雙重夾擊之下,老顏的工廠深陷困局:訂單驟減、成本攀升,而“康鷺毛貨”的標簽更讓昔日優勢瓦解。他的掙扎,映照著廣州眾多中小服裝企業在轉型浪潮中的真實處境。
從廣州康鷺村拍攝的廣州夜景。圖:作者提供
像坐牢一樣
遠華服飾老顏,是康鷺的一位制衣廠老板。他1985年出生于湖北松滋,在制衣業已經做了25個年頭。
15歲那年,他跟著親戚到石家莊的一個制衣廠里,開始學習做大燙,這一干就是8年。用老顏的話說,那段日子“和坐牢差不多”:一兩百號人吃住在一個工廠里,大部分時間大門緊鎖,每天只有中午一個小時能出去“放風”。趕工的時候,為了避免工人們不按時回來,老板連那一個小時的門都不給開。那時工資是按年結的,每個月只給一點零花錢。能夠申請到多少零花錢,還要看個人表現。老顏勤快能干,卻很少申請零花錢。剛開始工作時,兜里揣著一百塊,幾個月都沒花出去。
做大燙是個體力活,消耗也很大。天氣熱的時候尤其難熬,因為風扇幾乎不起作用,體力消耗更是大幅增加。但工廠的伙食并不好,不僅沒有肉,甚至菜里都不見油星。十五六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不飽、餓得快,是常有的事,但即便如此,老顏也很少開口要零花錢,因為年底能多拿點工資,貼補家用——這是他最開心的事。剛去那會兒,月薪雖然只有四百多元,但老顏第一年就帶了3800元回家。除了給自己買了幾件新衣服、給父母家人買了點禮品外,他幾乎沒花什么錢——最根本的原因,是家里太窮了。
老顏家屬于貧困地區的貧困家庭,住的是土坯房,父母掙不到什么錢,父親還愛打牌,好不容易掙點錢,有時也會輸掉。他還有一個 在讀書的弟弟。小時候,老顏也挨過不少餓。因為家里的土地又少又零碎,還經常被水淹,種出來的糧食經常不夠吃。讓他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家里連著吃了三個月的疙瘩湯,這導致他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愿再碰這道菜。老顏兩兄弟基本上沒穿過新衣服,夏天就靠兩條大褲衩湊合穿,就這還是用父親幫人殺豬時別人送的紅布做的。
打工時,老顏大多數同事的處境都差不多,賺錢是他們的唯一目標,要么是供孩子、弟弟妹妹上學,要么是攢錢蓋房子、娶媳婦。大家幾乎都在為此埋頭苦干。那時候的工人也是四處找活,希望找到更加賺錢的工作。因為聽老鄉說深圳更賺錢,而且伙食更好,老顏曾在2006年去深圳龍華干過一個月,但后來老板跑路了,他只好又回到了石家莊。幸運的是,在深圳的制衣廠里,他找到了女朋友,后來更成為了他的老婆。她是湖南人,做衣服是一把好手。
改革開放40年來,深圳從服裝代工基地轉型為服裝品牌聚集地,成為中國服裝產業轉型升級的樣本。圖為深圳蛇口工業區一家服裝生產企業車間。圖源:新華社
在康鷺,拼命掙錢
2009年兩人結婚了。婚后老婆懷孕,留在老家養胎。老顏自己一個人輾轉鄭州、廣州、湖南等地,做過服裝、保安和泥水工等,賺的錢不多,僅僅夠貼補家用。直到孩子一歲多,將孩子交給母親后,兩人才開始一起在廣州康鷺片區的城中村做車位。(在制衣業中,“車位”指的是縫制車間的工人,負責把裁片用平車縫合起來制成成衣。作者注)
一開始,他們在朋友表哥、表嫂的工廠做。康鷺大部分制衣廠都是計件制,夫妻兩人以合伙做整件為主。妻子在廣東這邊做衣服的時間長,經驗豐富,就做難度較大的上流水;老顏因為長期做的是男裝,以大燙為主,做女裝(康鷺以女裝為主)和車位還不熟練,因此做比較簡單的下流水,邊做邊學。用老顏的話說,就是“在老婆手下當徒弟”。做的多了,他也學會了大部分的工藝,而且做的越來越好,夫妻間的合作也越來越好。為了掙錢,兩人每天拼命干活,從早上九點干到晚上兩三點。連上廁所都算著時間。為了節省打水的時間,他們專門買了一個超大的水壺,打一壺就夠兩人喝一整天。
那時工廠不缺訂單,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每件衣服的工價也高,兩個人第一個月就掙了2.2萬元。一個月能夠存下2萬元。因為廠里包吃包住,每天忙于干活,也沒有什么花錢的機會,手里那沒存的2000元都花不完。
辛苦自不用說。每天工作壓力很大,整個工廠環境也不好,氣氛十分壓抑。夫妻倆每天一起做衣服,遇到不好做的工序或是哪道工序沒做好,再偶爾聊起家庭瑣事,你一句我一句,就很容易吵起來。有一次,“因為妻子話多了些”,兩人吵得厲害,最后甚至還動了手。老顏實在受不了,就拎包跑到網吧待了兩天。后來,因為網吧的椅子不好睡,再加上擔心耽誤了出貨,他就回來了。之后兩人誰也沒道歉,也沒有專門談這事,只是像往常一樣繼續一起干活——要么遞件衣服,要么讓對方幫忙拿個東西——兩人又自然而然地和好了。
辦廠了,更加辛苦
夫妻倆的目標是一致的,就是要掙錢開廠。兩個人最開心的就是存錢的時候。那時,發工資都是現金,他們要每個月拿著幾萬元鈔票去銀行的ATM機里存錢。對他們夫妻而言,錢在機器里“噠噠噠”的聲音,是最悅耳、最舒心的,日子也過得讓人覺得特別有奔頭。三年時間里,除去家庭開支,他們一共賺了36萬元,加上結婚時收到的2萬元茶錢,手頭上一共攢下了38萬。
2015年,他們決定和一對朋友夫妻合伙辦廠。由每家拿出21萬元,分別帶上各自的親戚和朋友,一共30人,他們把朋友表哥、表嫂家兩個廠子中的一個盤了下來。從此,老顏也成了制衣廠的老板。
康鷺村內的尋找客戶的廣告。圖:作者提供
在朋友表哥、表嫂的支持下,四個人開始了分工合作:老顏和那位朋友負責跑客戶,內外兼顧;兩位妻子則主要負責車間管理。整體上,進展還算順利,但確實也比以前更辛苦。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要操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最大的問題是缺乏穩定的客戶,訂單波動大——因為訂單不穩定,就養不起車位等固定工人;因為沒有固定工人,客戶也不愿意長期下單——這就陷入了一個惡性循環。
一開始,為了穩住車位工,保證他們每月能掙到1萬元左右,老顏他們只能盡量提高單價,甚至不惜虧本接單。其他方面的降本壓力也非常大,還有很多事情不熟悉,臨時出現的問題也不少,不少工作還得他們親力親為,哪里缺人就得補哪里。
最難以忍受的是睡不好覺。為了盡快出貨,工廠下半夜要裁片,因此上半夜要督促工人趕尾部工序;在缺工人的情況下,工廠還要臨時招人。因此,老顏他們基本上不能離開工廠,只能睡在辦公室里。由于廠里不允許住人,老顏就只能睡在沙發上,一年來從沒睡過一個整覺。就這樣沒日沒夜地干了一年,夫妻倆掙了22萬多,和當時做車位的收入差不了多少。
兩家人合伙,還免不了遇到矛盾,最核心的就是辦廠理念不同。在合作過程中,兩家人難免爭執,時間一長,彼此之間就產生了隔閡。合伙了2年9個月后,朋友帶著最初投入的22萬元,到番禺另起爐灶,老顏夫妻便開始獨立辦廠。雖然沒有了決策上反復爭論的矛盾,但也少了兩家人分擔管理壓力的好處。
最直接的影響是——他們晚上更加睡不好了。原來,兩家人還能輪流守夜,如今只能靠老顏一個人。晚上,他要在一樓守布料,還得防止裁床工裁錯款式,因此只能睡在布料上,經常睡不到兩三個小時就被叫醒。不僅如此,為了穩住更多工人,老顏不僅要繼續支付高工價,還主動改善工人的宿舍條件,導致資金上的壓力更大。最困難的時候,他得靠微信和支付寶的貸款來周轉資金。
好在,通過老顏夫婦的努力,工廠接單數量不斷增多,能夠養的起30個固定工人,也具備了承接“十三行”訂單的能力。再加上當時整個服裝行業仍處于上行期,老顏夫婦的付出很快就有了回報。高峰期,一個廠一年就做到了700萬元的產值,年收入有五六十萬元。疫情那幾年,老顏的訂單幾乎沒有減少。雖然依舊辛苦,但也確實賺了不少錢。日子逐漸好起來了。
隨著訂單量的不斷增長,需求已超出了單廠的產能負荷,于是老顏夫婦便萌生了擴廠的想法。但他們一直苦于在附近找不到合適的廠房。直到2022年,樓上的一家工廠不做了,老顏便立刻盤了下來。兩個廠加起來總面積約七八百平方米,高峰期工人超過100人,固定車位工就有50個左右,在康鷺也算是中等偏上的規模了。
春節過后,制衣業迎來旺季。廣州中大布匹市場附近,許多廠家在路邊排成長隊招客戶。圖源:新華社
等到兩個廠都基本理順、運營步入正軌后,工廠的生產定位也逐漸清晰了:一個主要做“十三行”訂單,另一個則專注于日益擴張的網單,比如拼多多等平臺。
但就在這時,他們又開始遭遇經濟下行的沖擊,客單價越來越低。2024年,他們辛辛苦苦做了1200萬元的產值,收入卻還不如當初一個廠做700萬元時賺得多。
而成本卻是剛性的,壓都壓不下去:工人是一定要養的,不然接單能力就會下降;基本盤至少要保住,兩個廠得維持60個長期工;光是車位工資,一個月就要支出80萬元,還不包括裁床等其他固定開支;僅工人的生活費,每月就要花去3萬多元;房租方面更是只漲不降,除了管理費、衛生費、碎布費、水電費,每個月還得給房東支付10到12萬元租金,而且每年遞增10%,去年甚至漲了兩次。
更棘手的問題是訂單驟減,很多客戶不再下單。上個月產值還有160萬元,這個月可能只剩80萬,提前進入淡季。工廠的資金壓力越來越大,老顏甚至不得不將之前買的車處理掉。
為了尋找更多訂單,他開始運營抖音賬號,并和周邊的朋友們成立了服裝自媒體聯盟,希望通過抱團取暖,共同渡過難關。
老顏在社交媒體平臺的賬號。圖:作者提供
讓他更加憂心的是,康鷺正在拆遷。他身處康鷺,主打的是“十三行”路線的質量貨,而現在的康鷺卻已經被貼上了“做毛貨”的標簽。
談及未來,他坦言自己沒法暢想,眼下只能咬牙堅持,掙扎向前。
2025年6月,康鷺片區舊改補償方案正式獲批,康鷺舊改進入快車道。圖:作者提供
★本文作者:李婷 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 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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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校|劉 深
排版|周浩鍇
終審|劉金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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