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輪子擦著平壤跑道那刻,我瞅見舷窗外閃過一抹靛藍。路邊揮小旗的女交警腰桿挺得比白楊樹還直,大檐帽下小臉瓷白。導游老崔呲著金牙樂:"咋樣?咱朝鮮姑娘帶勁吧?"
晚上在羊角島酒店,可算見識了啥叫"帶勁"。上菜的姑娘腳尖點地像跳芭蕾,湯碗穩得水面都不晃蕩。最絕的是領班金善姬,冷不丁對著日本客人唱起《北國之春》,日語溜得跟東京人似的。我筷子上的泡菜"啪嗒"掉進醬湯里。
"金日成大學俄語系的高材生,"老崔嘬著牙花,"在這兒端盤子的,高中文憑算文盲。"
我盯著金善姬發愣。這姑娘會五國話,鋼琴彈得能上音樂會,眼下正給客人挑魚刺。想起老家表妹被罵"當服務員丟祖宗臉",胸口像壓了磨盤。
"圖啥?"我悶了口大同江啤酒。
老崔的回答讓我后脖頸發涼:"去年招三個服務員,烏泱泱來了八百姑娘搶。"
十字路口突然炸起尖哨。剛才還像玉雕的女交警,這會兒瞪著眼朝我沖來。朝鮮話炮彈似的砸過來,手指頭差點戳到我鼻梁——敢情是踩了草坪抄近道。我慌得高舉護照,她瞅見深紅封皮,冰碴子臉"唰"地化開,揮手放行時嘴角翹得像月牙兒。這變臉功夫,讓我想起深圳灣口岸那個幫孕婦拎包的中國邊檢。
"女警月薪八百,你們酒店端盤子的拿一千二。"老崔在車上掰手指頭,"夠買二百斤玉米碴子,養得活五口人。"他拍拍我膝蓋,"知道為啥打破頭爭這活兒不?"
在清流館吃參雞湯時,瞅見服務員李玉花虎口裂著血道子。這姑娘算賬比計算器還快,收拾碗碟時,結痂的傷口在熱水里泡得發白。
"沒想過去坐辦公室?"我遞過創可貼。
她擦桌的手頓了頓,睫毛抖得像雨打蝴蝶:"去年考進出版社,仨月就滾回來了。"見我瞪眼,嗓子眼擠出句話,"坐班月薪三百塊...阿爸妮的糖尿病針不能停。"
后半夜借口找充電寶,我摸黑溜進廚房。金善姬正蹲在泔水桶前挑菜葉,凍紅的手指捻著半片生菜,自來水下沖沖就往飯盒塞。燈光照見她制服袖口的補丁,針腳密得像螞蟻行軍。
"不要命了!"我沒壓住聲。
她嚇得菜葉掉進下水道,見是我才喘勻氣:"省頓菜錢,月底能給弟弟買雙球鞋。"
臨走前夜,金善姬往我兜里塞了團紙條。展開是絹秀的漢字:"丹東銀浦館招工,月薪三千管吃住。您看...俺配不?"配字洇開墨點,像滴化不開的淚。
回國頭天經過海底撈,聽見倆姑娘嚼舌根:"服務員能有什么出息?"她們挎著LV老花包,指甲鑲滿水鉆。玻璃墻映出我的影子,突然變成金善姬蹲著扒拉泔水桶的模樣。
人活在世,哪分什么貴賤行當,能捧住飯碗不撒一粒米的都是真佛。
如今丹東銀浦館的廚房里,李玉花正給石鍋拌飯翻個兒。虎口新痂疊著舊疤,圍裙兜里揣著記賬本——本月寄回平壤的三十萬朝幣,夠買九十支胰島素。當中國客人摔筷子嫌辣時,她會不會想起清流館后門那捧爛菜葉?灶火映著她側臉,油星子濺到手臂上燙出紅點也不覺,心里噼啪響著算盤:下月弟弟的補習費,還差八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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