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是要找到文化之間的“共情點”。
相聲,作為中國傳統語言藝術的重要門類,歷經百余年傳承演變,逐漸發展為深受大眾喜愛的表演藝術形式。它不僅承載著中國人獨特的幽默智慧與語言審美,也成為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體系中極具辨識度的“聲音符號”。
近日,中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相聲”代表性傳承人之一、相聲表演藝術家馬志明接受專訪,圍繞“馬氏相聲”的風格脈絡、天津與相聲的雙向滋養、傳統與創新的平衡之道,以及相聲“出海”的現實可能等話題,分享了他幾十年的舞臺經驗與文化思考。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1
記者:“馬氏相聲”有何特點?
馬志明:“馬氏相聲”是一種風格的傳承。我的家族成員從藝至今已150多年,“馬氏相聲”則傳承了134年。從我爺爺馬德祿起,就將“清門相聲”與“渾門相聲”兩大傳統風格融匯,形成了“清渾合流”,繼而影響到我父親馬三立,再傳到我這一輩。
“馬氏相聲”講究四個方面:內容“俗不傷雅”,說的是老百姓的事,但不粗俗低下;風格“謔而不虐”,善于諷刺,但點到為止;口味“咸淡見義”,既有知識性、思想性,又兼具娛樂性和市井煙火;表演“似我非我”,演員將人物演到骨子里,但又不完全代入自己。
我寫的《糾紛》這段相聲,就是個典型例子。有一次演出結束后,我前往治安派出所探望幾個和我相熟的民警,正好撞見兩個因為唾沫星子起了爭執的小伙子吵得不可開交,誰也不讓誰,最后被勸進屋冷靜。警察說:“你們先歇歇。”一頓茶水、一點時間,兩人也就各退一步了。
我當時在旁邊觀察,回家后一口氣把這個場景寫下來作為初稿。我將吐唾沫改成一個人推著自行車軋了對方的腳,后來幾番改寫,又到街頭體驗更多真實的爭執語言,設計角色的聲音差異——一個細聲尖氣,一個粗聲大嗓,又融合警察調解的智慧語言,才形成了今天觀眾熟知的《糾紛》。
馬志明(左一)接受專訪。 中新社記者 佟郁 攝
2
記者:為什么說天津這座城市滋養了相聲?相聲又如何塑造了天津的文化氣質?
馬志明:天津是中西文化的交匯點,也是大運河與海河文化的交融地,五方雜處,語言豐富,人又愛“找樂”。我父親馬三立常說,他這一輩子堅持在天津演出,就是因為天津觀眾懂相聲、愛相聲,是“知音”。
觀眾的存在,促進了相聲的發展,也塑造了天津的語言生態。天津人說話幽默,飯桌上、課堂上都能“順嘴來一段”。這種文化氛圍,既是“熏”出來的,也是一代代演員、觀眾共同“磨”出來的。
過去很多觀眾不是來聽新段子的,而是幾十年如一日,聽“馬家的老活兒”。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老觀眾姜大爺,我父親的每一場演出他都來,姜大爺80多歲時還讓孫子推著車到劇院聽我父親說相聲。觀眾與演員之間的感情,早已超越了“買票與被取悅”的關系,成為一種文化上的共同體。
2017年2月11日,被譽為“天津第一茶館”的百年謙祥益文苑客座滿堂,許多市民及游客到此喝茶,聽相聲,感受天津“曲藝之鄉”的文化魅力。在百年綢緞老店謙祥益原址上建成的謙祥益文苑,有著“天津第一茶館”之稱,天津眾多相聲名家均在此演出。 中新社記者 佟郁 攝
3
記者:傳統相聲如何適應當代快節奏的傳播語境?
馬志明:過去說一段相聲可能二十分鐘才抖出一個包袱,但觀眾照樣樂得不行。現在短視頻時代,有人希望“三秒一個包袱”,甚至剪輯成“包袱合集”。
但相聲真正的魅力不是在于“抖”多少個包袱,而在于“包”得巧不巧。“包袱”得有鋪墊、有語境、有節奏、有層次——好比吃包子,皮得發面,餡得合口,得先用一層一層的語境把它“包”起來,最后再揭開“底包袱”,觀眾才會覺得有回味、有驚喜。
要是一上來就抖包袱,就像把包子剝了皮、拎出一團餡往嘴里塞,吃著沒層次、也沒意思。好的相聲,得是熱騰騰一口咬下去,面香餡足、還得有點“湯汁兒”,才算過癮。
比如《五味俱全》,既保留了傳統相聲一貫講究的結構完整、節奏清晰和包袱設計的層層遞進,也加入了許多超出現實邏輯的幻想情節——五味大俠登上珠穆朗瑪峰、與“四大魔頭”斗法、將大鹽坨子一腳踢進太平洋,引出“海水為什么是咸的”這一荒誕設定。
這種充滿想象的段子在當時的相聲舞臺上幾乎沒有先例,很多人說它像“相聲里的漫威”。這個段子當時得到我父親馬三立的高度認可,他說“這段子將來我也想說”,還把戴了一輩子、刻著他名字的金戒指送給我以示鼓勵。
4
記者:相聲的幽默邏輯能否跨越語言與文化邊界?
馬志明:喜劇各有各的打法,但從根子上講,幽默是共通的。相聲講“逗哏”與“捧哏”,日本漫才講“耍笨”與“吐槽”,其實邏輯結構非常相近。兩者都講究節奏和角色分工,目的都是“在對話中制造意外與笑點”。
但區別也很明顯。日本漫才更依賴快速節奏、直白的沖突輸出,而“馬氏相聲”更講究“鋪平墊穩”,從聊天中自然轉入段子。“聽似聊天,實為表演”。
我記得有一年,一位專門研究幽默文化的美國學者來到我們的小劇場里。他聽不懂中文,但還是笑了。他笑的不是語言本身,而是人物關系、語氣鋪墊、情緒轉折,那個“勁兒”他能感受到。這時候,語言真成了障礙嗎?我看不見得。
關鍵是要找到文化之間的“共情點”。比如家庭關系、代際沖突、小人物的無奈等,這些全世界都懂。如果能在這些層面上講故事,相聲就有希望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中西共笑”的藝術形式。
當然,這對我們演員的要求也更高了。你得會講段子,也得明白別人的笑點在哪兒;你不能光想著輸出傳統,還得琢磨怎么“翻成別人聽得懂的邏輯”。這不是削足適履,而是文化互通的能力。
5
記者:相聲如何在堅守傳統的基礎上煥發新生?
馬志明:當今時代對相聲來說既是挑戰也是機會。傳統段子不能變成“博物館里的文物”,也不能只靠“情懷”吃飯。相聲演員不能怕“改”,但也不能亂“改”。
一方面要“守”,守住基本功,守住語言邏輯,守住“說學逗唱”的根本;另一方面也要“變”,要會用現代的媒介語言、掌握跨界的創作方式。
讓我印象很深的一次,是和京劇演員王珮瑜合作《文圖會》。原本我以為相聲和京劇是兩條路,但沒想到這兩門傳統藝術合在一起,在舞臺上有一種出人意料的契合感。
這場演出的觀眾來自全國各地,還有從加拿大飛回來的。這讓我特別感慨:相聲的影響力,已不只是“北方的笑事兒”。有南方觀眾跟我說,雖然有些典故不熟,但聽著別致、新鮮,還很“解渴”。
2013年8月4日,首屆西岸·馬三立城市舞臺戲劇展在天津大禮堂啟幕,京劇界、曲藝界聯袂演出墨殼原態舞臺劇《烏盆記》,“少馬爺”馬志明(左一)親自掛帥飾演劇中人物,重現上世紀三十年代津門藝文原生態。 中新社記者 佟郁 攝
這類“跨界”,不是“為了混搭而混搭”,也不是追趕潮流,而是真正試圖探索傳統藝術的新邊界。你得先守住相聲的表演基礎、舞臺邏輯,再去嘗試與別的藝術門類合作,才能做到“合”而不“雜”。
最后,我希望觀眾們笑口常開、一順百順、多聽相聲。只要相聲還有人愛聽,它就能在新時代“活下去、火下去、傳下去”。
受訪者簡介:
馬志明,國家一級演員,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相聲)代表性傳承人。相聲泰斗馬三立長子,“馬氏相聲”的第三代傳人。
馬志明于1957年考入天津戲校學武花臉,1962年調入天津市曲藝團正式說相聲,1986年由相聲大師侯寶林代拉收為師弟,拜已故相聲前輩朱闊泉為師。馬志明自幼打下堅實相聲功底,深得“馬氏相聲”真髓,不僅繼承其父馬三立的文哏表演,更將武技融入相聲表演之中。代表作有《大保鏢》《報菜名》《數來寶》《歪唱太平歌詞》《糾紛》《夜來麻將聲》《核桃酥》《論拳》等。
來源 | 中國新聞社
記者 | 王君妍 周亞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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