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駛過平壤凱旋門時，導(dǎo)游英姬忽然輕聲說：“中國游客總愛問我們?nèi)笔裁矗鋵嵨覀冏钊钡氖?..”她停頓片刻，指向車窗外光復(fù)百貨門口的長隊，“缺你們懂得珍惜的心。”

跨江而來的“貴賓團”

清晨的鴨綠江浮著薄霧，丹東口岸擠滿拖著行李箱的中國游客。穿藏青套裙的朝鮮導(dǎo)游們舉著接站牌，像等待歸巢鳥群的牧人。

“阿姨您慢點！”英姬小跑著扶住差點絆倒的上海老太太，“朝鮮路況不比國內(nèi)呢。”老太太攥緊她的手感嘆：“姑娘真像我年輕時的民兵排長！”

中國游客畫像在英姬口中徐徐展開：懷舊的中年人占六成，他們帶著《芳華》濾鏡而來；三成是獵奇的背包客；還有一成男士毫不掩飾——“就想看看朝鮮姑娘有多水靈”。說到這兒，英姬耳根微紅地轉(zhuǎn)移話題：“各位同志注意，等會兒過海關(guān)千萬別拍軍人...”

話音未落，隊伍前列響起爭執(zhí)聲。穿攝影馬甲的老趙正跟海關(guān)人員比劃：“我這是萊卡M10！四萬八買的！”他死活不愿寄存相機。英姬疾步上前解圍，轉(zhuǎn)身時對我苦笑：“上月有個深圳游客，為偷拍軍人崗?fù)け豢哿巳臁！?/p>

鏡頭外的尊嚴(yán)線

在萬壽臺大紀(jì)念碑廣場，英姬反復(fù)強調(diào)：“集體照可以拍，但別單獨拍銅像。”話音未落，穿花襯衫的廣東大叔已湊近金日成銅像底座自拍，剪刀手在偉人靴邊格外刺眼。

“阿叔快回來！”英姬的驚呼帶著哭腔。兩個戴紅袖章的老太太幽靈般出現(xiàn)，嚴(yán)肅地要求刪除照片。大叔嘟囔著“封建迷信”，被英姬拉到一旁：“在朝鮮，這就像有人踩您家祖宗牌位拍照...”

導(dǎo)游們私下的煩惱清單令人深思：

總有人偷買黑市郵票（印錯版的政治郵票是重罪）

在涉外商店用人民幣換朝幣（百元鈔換四千朝幣的暴利誘惑）

更頭疼的是深夜溜出酒店的“探險家”——上周沈陽小伙想拍柳京大廈夜景，被巡邏兵追了半條街。

但中國游客的慷慨又令人感動。在平壤第一百貨，北京大媽掃空十套“春香牌”化妝品：“給我閨女當(dāng)嫁妝！”收銀員點鈔時手指翻飛，英姬輕聲感嘆：“中國同志花錢，像秋風(fēng)掃落葉。”

半碗冷面照人心

玉流館的橡木桌上，八碗冷面冒著寒氣。沈陽老饕王叔扒拉兩口就撂筷：“沒沈陽西塔的好吃！”轉(zhuǎn)身去拿自助餐的炸雞腿。

英姬默默看著服務(wù)員順姬收餐——姑娘將剩了大半的冷面倒進回收桶時，喉頭明顯滾動了下。我跟著順姬來到后巷，見她正從垃圾桶揀出完整的炸餃子，用紙巾小心擦拭。

“帶給弟弟的，”被發(fā)現(xiàn)時她睫毛輕顫，“他說外賓餐廳的餃子有肉香...”她黑色人造革包里，鋁飯盒露出邊角。

次日參觀平壤孤兒院，英姬破例允許我們分發(fā)糖果。當(dāng)六歲的俊浩把收到的巧克力上交老師時，我親眼看見老師剝開糖紙，將融化的巧克力刮進小藥瓶：“留給發(fā)燒的孩子當(dāng)營養(yǎng)劑。”而墻角籮筐里，堆著我們昨天在酒店早餐丟棄的小面包。

透明的墻

“能和那個賣菜大媽聊天嗎？”大學(xué)生小楊舉起翻譯軟件。路邊菜攤的老婦人卻像受驚的鳥，用頭巾裹住臉匆匆收攤。英姬急忙解釋：“她們不習(xí)慣接觸外賓...”

那道無形屏障無處不在：

在光復(fù)站乘地鐵，原本喧鬧的車廂瞬間靜默

萬景臺少年營的孩子接到足球禮物，先看教練眼色才敢接

連羊角島酒店擦電梯的大媽，見攝像頭就背過身去

“前年有件暖心事，”臨別前夜英姬終于透露。她翻出手機里模糊的照片：闌尾炎發(fā)作的上海游客老金，躺在普通病房吃百家飯——臨床家屬送的參雞湯，護士手繪的服藥漫畫，窗臺上還擺著病友送的野花。“不會中文的阿媽妮每天比劃著問他還疼不疼。”

橋兩端的月光

返程大巴啟動時，英姬忽然塞給我布袋：“給中國同志的小禮物。”里面是五支印著“中朝友誼”的鉛筆，筆桿已有些磨損——后來才知這是她攢了三年的外賓贈禮。

車過鴨綠江，新義州站臺的燈光漸暗。英姬輕聲哼起《賣花姑娘》，幾個導(dǎo)游把游客遺落的泡面、餅干收進背包。“帶給孤兒院。”她們耳語時，窗外正閃過清津港——戴紅領(lǐng)巾的孩子們扛著比人高的麻袋，小臉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全是汗。

手機突然震動，是順姬發(fā)來的消息：“同志，弟弟說昨天的炸餃子像過年。”配圖是鋁飯盒里半個油亮的餃子，旁邊擺著朵小野花。

江對岸丹東的霓虹璀璨如星河，英姬最后的話隨江風(fēng)飄散：“我們看見中國同志倒掉的參雞湯，也看見你們給孤兒糖果時的眼淚...就像月光下的鴨綠江，亮的地方刺眼，暗的地方未必沒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