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我在一棟不新也不舊的教學樓里上課。從教室的窗戶望出去,是宏偉的天主教堂以及干凈而神秘的院落。那時天總是很藍,夏日的陽光傾瀉下來,灑在教堂的紅瓦上。我總是要歪著頭,才能見到教堂塔樓上巨大的十字架,因為它太高了——在老城建起那些數十層的大樓之前,它就是這一帶的制高點。
有時,我到學校的時間比較早,就會趴在窗臺上看教堂,總也看不夠。它的巨大時常讓我心生渺小之感,過于單純而機械的學業也讓我很難幻想未來。學校的喇叭總是在播放各種通知,在夏日午后尤其令人狂躁。但偶爾,它也會神奇地響起一些旋律,比如《未來的主人翁》。那一刻,白云在天上流動,我第一次需要音樂。
那時的羅大佑總讓人聽得很累,因為他太喜歡提問。比如我出生的1980年,他就問“愛情這東西我明白,可永遠是什么”。二十年后,他又在《戀曲2000》里追問“你還愿認得我嗎?”可是,答案在哪里?
當我第一次聽鮑勃·迪倫的《Blowing in the wind》(即《答案在風中飄揚》)時,我已離開了那棟教學樓,也離開了那座城市。我也不再相信羅大佑,因為我知道自己乃至自己這代人,都不會是未來的主人翁。至于那些疑問,答案還在風中飄嗎?我曾相信過。但又過了許多年,當我步入中年,便知人生吊詭之處:你的疑問越來越多,有答案的卻越來越少。《答案在風中飄揚》同樣也在提問,結果也無不同。
我生也晚,未曾經歷那個左翼運動席卷全球的60年代。但有時亦覺得幸運,因為若是身在局中,注定也是時代的炮灰,何況那時的中國恰恰活在世界之外。站在當下回望歷史,大時代里的幸運兒終究是少數,即使他們攬盡了大多數風光。
鮑勃·迪倫當然是幸運兒。
1961年,他從明尼蘇達大學輟學,開始音樂生涯。1962年發表第一張專輯,“像砂紙一般的嗓音”令人過耳難忘。1963年,他發行專輯《The Freewheel’ Bob Dylan》,其中的《Blowing in the wind》和《A Hard Rain's A-Gonna Fall》(即《暴雨將至》)讓他成為反戰者的靈魂,前者是他最動人的作品,后者則充滿詩意和末日情緒,并成為古巴核彈危機的代名詞,去年那本描寫古巴核彈危機的年度好書,便以《暴雨將至》為名。1964年,馬丁·路德·金發表《我有一個夢想》演講后,迪倫發行專輯《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g》(即《時代變了》),專注于民權運動,使之成為那個時代最著名的政治宣言之一。
那一年的跌宕遠不僅此。那年冬天,柏克萊掀起言論自由運動,抗議學校禁止反越戰抗議,八百余名學生被捕。《時代變了》就是學生們的主題曲,可鮑勃·迪倫本人卻選擇就此告別革命。
也正因此,在許多人看來,鮑勃·迪倫的真正輝煌甚至停留在60年代,或者說停留在前三張專輯,從未帶走。這也許是因為他深深知道,那個創作歷程不可復制,即使他再驕傲,也需告別自己的神話。他曾說:
“要寫出這些歌,你必須具有支配精神的力量。我已經做過一次,而一次已經夠了。對我來說,我出現在了合適的時間,而且我也非常理解自己所處的時代。假如我現在出道的話,很難想象靈感會從何而來,因為你必須呼吸著合適的空氣去發揮創意。”
人無法復制自己的創作歷程,但反過來,好的音樂可以跨越時代,彌補這一缺陷。《時代變了》專輯推出20年后,即1984年,在蘋果股東大會上,喬布斯便朗讀了《時代變了》的歌詞,開創了屬于自己的時代。
1965年,鮑勃·迪倫推出專輯《重返61號公路》。他最初選擇民謠,是因為他無法信任搖滾:
“搖滾樂對我來說是不夠的。它們朗朗上口、有強烈的節奏,并且讓你很high,但是不夠嚴肅,不能現實地反映生活。當我接觸到民謠時,這是更為嚴肅的音樂。那些歌曲有更多沮喪、更多哀傷、更多對超自然的信仰、更深層的感受……生活太復雜了,以致搖滾樂不能反映出來。”
而此時的民謠,恰恰承繼于30年代開始的民謠復興運動,有著左翼傾向。而此時,他告別了純正的民謠,甚至不惜為此得罪歌迷。專輯中的《Like A Rolling Stone》(即《像一塊滾石》)我行我素,多年后成為《滾石雜志》評選的“歷史上最偉大的500首歌曲”第一名。
他也愛“垮掉的一代”。1959年,他讀到凱魯亞克,他說:“凱魯亞克、金斯堡、柯索、費林格提,他們是如此神奇……他們對我的影響就如同貓王對我的影響一樣。”他喜歡“垮掉的一代”那種不介入政治的反叛姿態,即使這種姿態與他曾經奉行的左翼文化相悖。他也無法預料到,自己的《像一塊滾石》,居然與《在路上》一樣,成為“垮掉的一代”的精神圖騰。
在那個風起云涌的60年代,美國青年無比需要鮑勃·迪倫。與其說左翼運動是推崇共產主義,倒不如說他們只是希望反主流文化,借此重估一切價值。這一切甚至有些無厘頭,乃至需要同樣我行我素、離經叛道的鮑勃·迪倫來負責糾偏,讓一切向真正的理想主義靠近一些。
至于鮑勃·迪倫,也許他更需要的是蘇西。多年后,他們早已分開,但后者卻被賦予眾多稱號,比如“二十世紀偉大繆斯之一”、“迪倫的繆斯兼導師”、“啟發迪倫寫出了他的一些最偉大情歌的繆斯等。沒錯,都是繆斯,沒有她,就沒有60年代的鮑勃·迪倫。
1961年,他們相遇。在鮑勃·迪倫的回憶錄里,他這樣寫道:
“第一眼看到蘇西,我就目不轉睛。她是我見過最挑人色欲的尤物。她皮膚白皙,一頭金發,是意大利人。空氣中瞬間充滿香蕉葉子的味道。我們開始交談,我的頭開始暈眩,丘比特之箭曾在我耳畔呼嘯而過,但這一次射中了我的心。遇見她就像是走進了《一千零一夜》,她的微笑照亮了一條熙熙攘攘的街。她就像是羅丹的雕塑被賦予了生命。接下來整整一周,我都對她魂牽夢繞,我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次墜入了愛河,即便三十英里外我仍能感覺到她的氣息。”
也許,僅憑這段話,鮑勃·迪倫就可以拿個文學獎了吧?
一周后,他們開始熱戀,1961年底開始同居。在他為她所寫的歌中,最著名的當然是那句“我給了她我的心,可她想要的是我的靈魂”。
如果只是書寫熱戀的情歌,那么蘇西還遠遠算不上繆斯。她在《放任自流的時光》中寫道:“在我們認識時,鮑勃對政治還沒有概念,我把我對政治等方面的興趣轉移給了他。”也就是說,之所以能夠成為繆斯,是因為蘇西對左翼政治的參與。
在文字方面對鮑勃·迪倫影響至深的蘭波,同樣是蘇西“牽線”,這也是鮑勃·迪倫的詩意源頭。
所以,在他最紅的時候,已經有人稱他為偉大詩人。但即使如此,當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還是有人憤然表示“這么多詩人,為什么頒獎給一個歌手”。
其實,鮑勃·迪倫的偉大之處,在于他早已超越了詩歌本身,這也恰恰是他超越詩人之處。那個風起云涌的大時代,在他手中并非僅靠文字呈現。他的發問,他的那些在風中飄的答案,還在他的別致聲線與旋律中呈現。他的表達,比詩歌更為寬廣。
在《鮑勃·迪倫為什么重要》一書中,理查德·F. 托馬斯就探究了鮑勃·迪倫的種種超越,回顧他的創作歷程,深入分析歌詞文本,一步步揭開鮑勃·迪倫與古希臘、古羅馬的深刻內在聯系。托馬斯認為,在鮑勃·迪倫身上,舊事物與新事物融為一體,經典與新聲齊鳴,關于愛與生活、正義與和平、不安與死亡的想象,成為鮑勃·迪倫無限的藝術創造力之源。這本書其實脫胎于哈佛大學廣受歡迎的同名研討課,《紐約時報》曾盛贊其為“哈佛最酷的一門課”。
托馬斯在書中提出了“是什么造就了經典”這一問題,借此將鮑勃·迪倫從搖滾名人堂引入古典詩人的萬神殿。在他看來,鮑勃·迪倫一向回避政治立場,但仍然寫出了最好的捍衛民權的歌曲和反戰歌曲。
鮑勃·迪倫也曾經歷一次次轉變,有時很受歡迎,有時遭遇非議。托馬斯認為,鮑勃·迪倫顯然知道自己應該要走哪條路,而且總是走在歌迷的前面。
這不就是超越嗎?
書名:《鮑勃·迪倫為什么重要》
作者:[美] 理查德·F.托馬斯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譯者:張宏
出版時間:2024年7月
定價:68元
圖源 |網絡
作者| 葉克飛
編輯|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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