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警備區原副政委阮武昌
受降日子里的一個日本友人
阮武昌
距今整整五十年了,我已經記不起他的名字,記不起他和我們初次見面和分別的確切日期,但是他那瘦瘦的身材,黑黑的皮膚,說起話來總是帶著幾分調皮勁和孩子氣的面孔,卻始終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里。
1945年8月,我在蘇中軍區如西縣獨立團政治處工作。當時日本剛剛宣布投降,我們遵照毛主席、朱總司令的命令,正不分晝夜地向日偽軍的據點挺進,去接受他們的投降。說是受降,但由于日本根據蔣介石政府的指使,拒絕向我軍繳械,所以,很多地方實際上是打下來的。幾天前,我們剛剛打下了如(皋)黃(橋)線上的幾個據點,并正準備下一步的行動。一天,分區忽然派來一個日本人,說是來幫助我們受降的。他中等個頭,大約十八九歲,穿著一身略為顯得肥大的土布軍裝,講一口相當流利的中國話。他是蘇中日本反戰同盟的成員,這個同盟是一個由被俘日軍自己組織起來反對日本侵華戰爭的組織。分區指示,這位友人的任務是配合我們在戰場上喊話,平時和戰時都跟隨政治處行動。
他到政治處以后,我們根據領導上的指示,在各方面對他都很照顧。例如夜里行軍到了目的地,總是替他把睡覺用的門板擱好,把洗腳水準備好。怕他對我軍艱苦的生活過不慣,每天中午還單獨給他炒一個葷菜,另外每天還想方設法買一包香煙給他。可是,大家對他雖然很容氣,卻又很拘謹。因為我們終究是第一次和一個外國人接觸,所以處處都很小心。但是這位友人和我們相反,倒是很隨便,總是主動找我們說話,問這問那。他要我們教他唱當地的民歌,還經常獨自哼哼我們聽不懂的日本歌曲。見我們吃的盡是看不到油花的素菜,便要我們分享他的“佳肴”,我們不肯,就不由分說地把菜夾到我們碗里,并且搶著吃我們菜盆里的菜。還要我們抽他的煙,我們也不肯,便把煙硬塞到我們嘴邊,同時學著用土煙絲卷煙抽。后來,索性不讓我們給他單獨燒菜、買煙,說還是大伙兒吃一樣的菜,抽一樣的煙才香。他的爽直的性格,感染了我們,慢慢地我們也比較隨便些了。相互之間不但說說笑笑,有時還打打鬧鬧,因為我們幾個人和他一樣,當時也都是20歲左右的年輕人。閑來沒事,大家還拉拉家常,談談各人的過去和將來。他告訴我們,他家住在北海道,1942年讀中學時被征召入伍,隨即被運送來中國。剛到部隊,對這場戰爭糊里糊涂,懵懵懂懂。可是到了中國以后,當看到伙伴們到處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的殘暴行為時,開始對帝國政府一再宣稱的“圣戰”發生懷疑。特別是有一次下鄉“掃蕩”,在一個村莊外面,他看到幾個軍官和士兵,對一群躲在蘆葦叢中的老百姓,先是用刺刀刺,然后又用機搶掃射,以此取樂,還不斷發出狂笑。這使他受到很大刺激。他說,此后接連幾個晚上,只要一閉上眼睛,那些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臨死前臉上驚恐的表情,和孩子們撕心裂肺的哭叫聲,以及伙伴們令人戰栗的狂笑,就會在眼前和耳邊出現。所以,被我軍俘虜以后,對我軍干部給他們講的課,不但覺得很新鮮,而且覺得很有道理。加之又看到我們軍愛民、民擁軍的大量的感人事例,使他很快明白了這場戰爭的性質和前途。他說,自從懂得了這些道理,我就報名參加反戰同盟,決心為盡快結束這場戰爭出一點力。說到這里,他一改平時那種淘氣的樣子,顯得很是嚴肅、認真。
一個星期以后,我們團接到命令,去解放位于長江邊上已被當地民兵圍困的靖江城。那天,他和我們大家一樣興奮極了。本來團首長規定,部隊白天睡覺,以便夜間行動。可他怎么也不肯睡,從房東那里找來一塊硬紙板,非常仔細地制作了一個喊話筒,并且翻來復去地問我們,該在什么時候喊話,怎么喊話,等等。夜里十點鐘左右,部隊抵達靖江城外,做好戰斗準備之后,主任就叫我們帶著這位友人爬到靠近城墻的一間屋頂上去向敵人喊話。開始,我們一喊,敵人就開槍射擊,子彈嗖嗖地從我們身邊飛過去。我們要友人把上身放低點,可他為了讓對方能聽得更清楚,仍然把頭抬得高高的,舉著話筒高喊。喊了一個多小時,敵人仍然不投降。我們火了,便警告敵人,如果再不投降,就要用大炮轟了。其實當時我們團連一挺重機槍都沒有,哪里還有什么大炮。小炮倒是有兩門,可連同炮彈都是土造的,炮身還不到一公尺長。為了震懾敵人,團長命令機炮連的同志推著那兩門鐵轱轆的“大炮”在城外石板路上來回走動,并且有意讓它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軍事威懾加上政治攻勢,敵人終于動搖了,表示愿意投降,但提出投降后一定要保證他們的生命安全。一聽到對方提出這個問題,友人馬上便現身說法,用自己親身的經歷作了回答。他還詼諧地說,要是新四軍殺害俘虜的話,那現在就不會有我這個人在這里和你們說話了。拂曉,談判結束,敵人全部投降。早飯后,我們舉行了一個聲勢浩大的入城式。全團指戰員迎著剛剛升起的太陽,邁著整齊的步伐,從西門一直走到東門。走在隊伍前面的是集中全團司號員組織起來的“軍樂隊”,他們雄壯、賺亮的號聲,響徹了個整個靖江城。緊跟在他們后面的則是那兩門立下了汗馬功勞的“大炮”,再后面便是一律扛著三八式步槍的一連。我們團部機關的人員跟在一連的后面。一路上歡迎的人民群眾一層挨著一層,擁擠在街道的兩旁,鼓掌,歡呼,老人們眼睛里含著淚花,孩子們則來來回回地奔胞。面對此情此景,我們的心里都抑制不住激動,一個個臉上流露著自豪的神情,腳下的步子也邁得更加迅速、有力。是呀!經過漫長的八年,苦難的中國人民終于迎來了今天的勝利,怎么能不歡呼,怎么能不自豪?!這時身邊的友人也和我們一樣,顯得非常高興。他還不時地揮揮手,向歡迎的人群致意。
解放靖江以后不幾天,分區來電,要友人返回分區。聽到這個消息,他很難過。本來平時很愛說話的他,突然變得沉默寡言。他要求我們把他留下來。大家和他開玩笑說,我們這個廟小,容不下你這個菩薩。他聽不懂,問是什么意思。我們向他解釋以后,沒想到他突然板起了面孔,第一次顯得很生氣。嚇得我們趕緊說明,不是我們不想留他,而是估計有更重要的任務要他去完成。聽我們這么一說,他的臉色才由陰轉晴,稍稍露出了笑容。過了一會兒,他含著眼淚深情地望著我們說,也許你們不相信,和你們在一起的這十多天,是我有生以來過得最有意義、也是最高興的時候,我總算有機會盡自己的力,為中國人民做了一點事情。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十多天的生活。臨走時,我們把他送到村頭上,大家都依依不舍。他向前走幾步,便回過頭來看看,我們則一直望著他瘦瘦的身影,目送他漸漸遠去。
不久,蔣介石全面發動內戰,全國戰火紛飛,我們團也隨之由地方部隊上升為野戰部隊,轉戰南北,從此,和這位友人自然就沒有了聯系,只是聽說后來他們都返回日本了。整整半個世紀過去了,要是友人還健在的話,算來應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里?在干什么?不過我相信,不管他住在什么地方,也不管他干的是什么職業,有一件事他一定會為之傾心、盡力,那就是為了中日兩國人民的友誼,為了不讓曾經使中日兩國人民蒙受巨大災難的那場戰爭再次發生,他一定會像當年在靖江城外的屋頂上拿著話筒喊話一樣,不停地奔走、呼號。我還猜想,新中國成立以后,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后,他一定重新到中國來過,當他看到這個當年滿目瘡痍的中國,而今變得如此的蓬蓬勃勃,生機盎然,一定會再一次流下高興的淚水。(選自《上海文史資料選輯 第77輯 血肉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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