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的病房,消毒水味裹著寒意往骨頭縫里鉆。我從折疊床上爬起來時,膝蓋"咔噠"響了一聲,像生了銹的合頁。監護儀的綠光在爹臉上明明滅滅,他喉嚨里的痰音又重了,像破舊的風箱在拉,一下下刮著我的心。
我摸黑摸到他床邊,棉簽蘸了溫水去擦他干裂的嘴唇。七十七歲的手,抖得比他一百零五歲的手還厲害。"爹,喝點水不?"問出口才想起,他插鼻飼管快五年了,早就沒法自己喝水。
五年前他摔斷胯骨那天,我正在公園打太極。接到養老院電話時,我的太極劍"哐當"掉在地上,瓷把手磕出個豁口。趕到醫院時,他躺在搶救室里,渾身插著管子,醫生說:"能保住命就不錯了,以后怕是站不起來了。"
那時候我還覺得有奔頭。每天騎著電動車跑三個地方:早市買新鮮蔬菜,回家打成泥做鼻飼,再送到醫院。中午趴在床邊瞇半小時,下午幫護工給爹擦身、翻背。護工總說:"周大爺您真行,換作是我,早扛不住了。"
我只能苦笑。我不行又能怎么辦?獨子定居加拿大,去年視頻時紅著眼圈說:"爸,您把爺爺送養老院吧,我接您過來。"我沒接話,掛了視頻就去給爹換尿袋。養老院的護工哪有自己上心?他是我爹啊,給我刻木頭手槍、教我騎自行車的爹。
可這兩年,我是真的熬不動了。上個月體檢,醫生拿著我的心電圖嘆氣:"您這心臟,再這么熬,隨時可能出問題。"我兜里揣著硝酸甘油,跟爹的降壓藥放在一起,有時候半夜摸錯了,把他的藥塞進自己嘴里。
昨晚值夜班的護工家里有事,請了兩小時假。凌晨一點,爹開始躁動,大概是褥瘡又疼了。我想給他翻身,剛用勁,胸口就像被大錘砸了一下,眼前發黑,直直跪在地上。膝蓋磕在床腳的聲音,把爹驚醒了。
他沒睜眼,只是喉嚨里的風箱聲停了。我扶著床沿慢慢站起來,冷汗濕透了后背??粗钕莸难鄹C,突然就控制不住了。
"爹,您走吧......"我趴在床邊,眼淚砸在他手背上,"我真扛不住了......您再不走,我就先走了......到時候誰管您啊......"
這些話像毒蛇,從嘴里竄出來,咬得我自己心口疼。我知道這話不孝,可積壓了五年的累、怕、委屈,全在那一刻決堤了。我哭得像個孩子,肩膀抖得停不下來。
爹的手指突然動了動,枯瘦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冰涼,指甲蓋泛著青紫色,可力氣大得驚人。我抬頭,看見他慢慢睜開眼,渾濁的眼球里,映著我滿頭的白發。
"不......走......"他用氣聲說,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等......你......"
我愣住了。原來他什么都知道。他不是不想走,是怕他走了,我這個七十七歲的"老兒子",在這世上就成了孤家寡人。
我想起小時候,我生水痘發燒,他背著我走了十里地去看大夫。那時候他的后背多寬啊,我趴在上面,能聽見他沉穩的心跳。后來我上大學,他送我到火車站,塞給我一個布包,里面是他連夜趕做的木頭筆筒,刻著"好好學習"。
如今他躺在這里,連翻身都做不到,卻還在想著等我。
我把臉埋在他手背上,像小時候受了委屈撲進他懷里那樣。"爹,我錯了......"眼淚把他的手浸濕了,"我不走了,我陪著您......"
他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在笑。抓著我的手慢慢松開,又沉沉睡了過去。
天亮時,護工來了,看見我眼圈紅,沒多問,只是把我的粥分給我一半。我喝著粥,突然想通了。給兒子發了條微信:"簽證辦快點,我帶爺爺一起去。"
窗外的太陽升起來了,透過玻璃照在爹的臉上,給他滿臉的皺紋鍍了層金邊。我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他的風箱聲好像輕了些。
護士來查房時,我正給爹讀早報。她笑著說:"爺孫倆氣色都不錯嘛。"我抬頭笑了,摸了摸兜里的硝酸甘油,心想:沒事,我還能撐。只要爹還在,我就還是有爹疼的孩子。
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他等了我一輩子,我多陪他走一段,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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