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陸棄

當韓國前總統尹錫悅第二次被押入看守所的那一刻，歷史的吊詭感撲面而來。七個月前，他還是揮舞國家戒嚴令、試圖以“國家安?！睘橛烧{動軍權的總統；今天，他卻在沒有空調的囚室中靠風扇熬夜，用一小時的單人鍛煉權茍延殘喘。政壇巨輪翻滾之快，讓人目不暇接。但比起個人榮辱的劇烈跌宕，更值得深思的是，在尹錫悅身上呈現出的，是一個國家如何在制度、法律與政治博弈中尋找邊界與底線的掙扎圖景。

這一次的爭議源于一則貼文。尹錫悅的辯護律師金桂利在臉書上發聲，稱其當事人被剝奪了戶外鍛煉時間，直指韓國司法系統存在人權侵犯問題。按照金的說法，尹錫悅在狹小囚室中忍受高溫煎熬，還被剝奪了最基本的身體自由。無異于借“人權”名義，打出一張情感動員牌。尹錫悅雖已身陷囹圄，但公關反擊戰并未停止。

韓法務部很快發出回應，明確表示金的說法“嚴重失實”。按該部所述，尹雖被單獨關押，但其鍛煉時間安排與他人相同，每日一小時，只是出于“避免不必要接觸”的考慮，安排他單獨鍛煉。言外之意：無權優待，更無歧視，程序公開透明。如此一來，官方的立場似乎已壓倒辯護方的指控，重新掌握了輿論高地。

但問題恰恰在于，“鍛煉一小時”這種爭議表象之下，掩蓋的是韓政壇的深層矛盾。尹錫悅所涉案件并非普通腐敗案，而是涉及“策劃緊急戒嚴”、“發動內亂”、“濫用職權”乃至“外患罪”——這不只是司法問題，更是憲政危機的極致體現。他在去年12月所掀起的“戒嚴風暴”，試圖以國家安全之名架空民主體制，重啟軍警控制局勢的老路。這種做法已不是保守主義，而是赤裸裸的體制對抗，難怪國會迅速通過彈劾。

尹錫悅的再度被捕與此前離開法院后僅數小時的“自由”形成鮮明對比。他在7月9日晚短暫獲得釋放，卻在10日凌晨再次遭拘押。如此反復，幾乎演成了一場司法與政治的公開拉鋸。這背后，固然有程序正義的體現，也不免讓人懷疑權力更迭后對前政敵的“清算”色彩。

2025年6月韓國大選的政權更替無疑為這一切提供了背景坐標。共同民主黨領袖李在明成功當選總統，在野黨正式轉正，執政理念、政治文化與前朝徹底背道而馳。在這種背景下，清算前任不再只是“合法追責”，更是一種制度象征——政權更替不僅意味著政策調整，更是在重新繪制政體的邊界。對于李在明政府而言，處理尹錫悅案件的方式，將成為其立法司法主導力的試金石。

而對于尹錫悅陣營來說，一切都尚未結束。通過律師釋放“人權”信號，既是在嘗試引發國際輿論關注，也是在積蓄“政治受害者”身份的道義資本。這種做法在韓國政壇屢見不鮮。從樸槿惠、李明博，再到現在的尹錫悅，幾乎每一位被清算的前總統都在某個階段試圖把自己從“犯錯者”轉化為“被整肅者”。這種翻轉敘事的操作空間恰恰證明，韓國民主制度雖深受歐美影響，卻仍處于強人格政治與制度對抗并存的階段。

這起“鍛煉爭議”雖然微小，但在全球政治語境下卻具有高度可讀性。在美歐等國，人權話語常被用作批評敵對國家司法程序的標尺；而在韓國這種夾在民主與權威傳統之間的國家，“人權”概念常被內化為政爭工具。當尹錫悅陣營操弄人權話術時，其實正是在用西式表述方式打東方式政治仗。表面上是囚室風扇與鍛煉權利，實質上卻是權力話語與制度合法性的再平衡。

同時，韓國社會對于“前總統鋃鐺入獄”的接受程度也在變化。從樸槿惠案時的民間憤怒，到李明博案時的冷眼旁觀，再到尹錫悅案中的理性審視，民眾逐漸對“總統不是神”形成共識。但正因為此，如何處理前任，不僅考驗的是法律程序的完整性，也檢驗新政府的政治格局。處理過輕，被指“權貴勾結”；處理過重，又會被質疑“政治報復”。而像“鍛煉時間”這種小切口，正是輿論試探制度公正的窗口。

放眼全球，近幾年不少國家都面臨“前領導人被起訴或關押”的情形。無論是美國的特朗普案件，還是以色列的內塔尼亞胡系列調查，又或是南非祖馬的腐敗風波，都表明現代民主國家已無法回避前權力精英與制度之間的碰撞。韓國不過是這場全球潮流中的先鋒隊。其激進清算與頻繁翻案的政治節奏，不僅預示著民主轉型的復雜路徑，也讓所有觀察者重新思考：制度到底是為了約束誰、保護誰、服務誰？

對尹錫悅而言，冷風扇與熱輿論，是他卸任后不得不面對的現實；而對李在明政府而言，如何在秉公執法與避免政治報復之間走鋼絲，將直接決定其施政的合法性與穩定性。今天是鍛煉權，明天也許是健康問題、通訊自由、探視權利，每一個細節都不容模糊。

這一場圍繞前總統囚室生活的“人權攻防戰”，也許只是開始。韓國政治的“后總統時代”，遠遠還沒有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