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大興安嶺腹地的死谷發生了不測,他們在路上的這十天,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取得反法西斯最后勝利的偉大瞬間。
一九四九年八月六日,一架飛機從美國秘密起飛,上午九時許飛臨日本廣島市上空。九點十五分左右,飛行員按下電鈕,一枚人類有史以來的第一個核爆炸裝置從高空落向全無知覺的廣島。這顆代號“小男孩”的原子彈一旦落下,在極其的巨響和閃光中,蘑菇形云朵宣布了核時代的到來。一剎那,日本的第八大城市化作廢墟,數十萬人罹難。
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蘇聯紅軍對日宣戰。在此之前,紅軍已通過電臺警告關東軍,最后的日子只剩十天。
八月六日,關東軍對全滿日本人發動了“總動員令”,凡是男人全部入伍,只剩下老人、婦女、孩子留在開拓團。
八月九日凌晨,蘇聯紅軍越過邊境,對關東軍發動強大攻勢。當日連克滿洲里、海拉爾。號稱“勇不可擋、無堅不摧”的關東軍在紅軍攻勢下迅速崩潰,關東軍司令部倉惶南撤,丟下隸屬的各軍團,更顧不得幾十萬日本僑民,還裝樣子下達一項命令:“軍司令部移往通化。望各部隊竭盡全力繼續獨立作戰。”被關東軍將士視為偶像并寧愿為之獻出生命的司令官山田大將不戰而逃的狼狽,使被法西斯毒害的日本軍隊軍心大亂。
北部戰線的日軍還企圖頑抗到底。蘇軍進攻到大興安嶺,坦克無法行動。日本挖好反坦克掩體,懷抱地雷的“活烈士”們隨時準備與蘇軍坦克同歸于盡。但是紅軍的坦克軍車繞道大興安嶺峽谷,出其不意包圍了齊齊哈爾并繼續南下。
日軍高級官員紛紛逃命,在齊齊哈爾一線本來專門對付紅軍的小野毒氣部隊的部隊長小野少將早在八月九日就和部下帶著家屬乘專列經北朝鮮逃回日本,只留下一名少佐處理善后。
關東軍在數日內已被打垮。
一九四九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裕仁通過無線電臺發布投降詔書:
“朕經深思熟慮,鑒于國際形勢與帝國現狀,欲以非常措施收拾時局,茲告忠良之臣民……”
翌日,日本無條件投降,六十萬日軍官兵被蘇聯紅軍俘虜。
一批日軍官兵在絕望中自殺。
死谷的看守部隊顯然在八月十五日接收到了天皇的投降詔書,雖無法確知當時的情況,但根據跡象推斷肯定發生了混亂,一部分人要求撤退投降,但以石田雄少佐為首的死硬派法西斯軍人拒絕投降,兩派可能發生了爭斗,后來投降的一派被鎮壓了,死硬到底的一派在絕望中于八月十六日
上午集體自殺,以維護所謂帝國軍人的“榮譽”。
這一切,在十天里與外界隔絕的八個日本男女官兵顯然是無從知曉的。
焚尸大火照亮的罪惡
“混蛋!還發什么傻,沒膽量的畜牲!”高橋加代竟是象她的教官依田英二一樣咆哮起來,邊罵著,邊神經質地來回疾行,腳狂怒地踴到女兵和男兵身上,“他們已經為大日本帝國犧牲,他們是陛下的忠臣!混蛋!快去,快去!架起火來,我們要送忠魂回到帝國。混蛋!快去!還有你,小野長官!”
女兵和男兵們起初懵懵懂懂地干瞪著眼,終于被高橋下士官的喊叫激回了靈性,跪著的,癱坐著的,呆立著的,一個個跳了起來,先是沒了頭的蒼蠅一樣來來回回地亂跑亂撞一氣,半晌才醒過神來,沖進近處的森林去找架起焚尸火堆的木柴。
一直像具失了魂的行尸般游蕩的小野一郎少尉被高橋一訓,摸著自己的臉好一陣愣怔,突然大怒:“混蛋!”他揚起巴掌扇到高橋的臉上,“你目無長官!我是軍官!”
“你是什么長官?!”高橋加代毫不示弱,啐一口被小野打出的血,“臨陣指揮,驚慌失措。帝國軍官的恥辱!石田少佐已經殉國,高橋下士官就是死谷的指揮官。小野君的任務是護送,現在你完成任務了,滾吧!滾開!”
在日本是男尊女卑,在日軍是絕對服從,可是占有雙層優勢的小野蔫了,他發狠地咬咬牙,避開了高橋逼人的目光:“我會向崗山太君報告的,高橋君!”在日語中,君是先生的意思,一般是男性專有,只有極個別的出類拔萃的女性才被稱之為君。小野稱高橋君,當然是譏諷她,但高橋毫不客氣地接受了。
火堆已在洞前地草地上架了起來,高橋和士兵們開始將尸體堆放到木柴上面,先是撲倒在草地上的,后是七名軍官的,最后是那幾十具殘尸。他們無言的搬動著,匆匆來回奔忙,誰也不說話,需要兩個人合作時只消打個眼色。人們的目光驚慌地相互躲閃,仿佛一照面,就能讓對方看出自己內心的秘密。
天黑下來,在遠處抵地長嚎的狼群已經逼近,草地四周的黑暗里綠光駭人的狼眼猶如一群幽靈。人們早已忘記了狼群的威脅,根本沒有想到一旦狼群撲上來,被撕碎的不只是尸體,流淌出熱血的活人更是對狼群的誘惑,又經過這一番搬動尸體,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沾滿血腥,更刺激著嗜血的群狼。
狼群開始了試探性進攻。先是一只狼從狼群中竄出來,撲到一個人身邊,然后倒退著回去,引動群狼逼近幾步。再一只狼撲上來,近得只能用尖長的嘴抵到人身上,再退回去,狼群的包圍圈越來越小。狼是疑心極大的畜牲,見人們完全不理會它們,大約以為是某種圈套,當包圍圈小到不能再小的時候,它們反倒猶疑地駐足了,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觀察人們在空地上堆起的那個龐然大物。畢竟是濃烈的血腥反復刺激著它們靈敏的嗅覺,當它們再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之處時,咕咕作響的喉嚨再受不了吞噬欲的沖擊,頭狼站了起來,群狼立刻跟著站了起來,最后的撕殺開始了。
這時候,全部尸體剛好擺垛完了。八個日本軍人在焚尸堆前一排跪下。
這一舉動,立刻驚動了多疑的狼,它們忽忽地退回幾步,更加警覺地觀望周圍。并沒有更大的異常,只有樹上已落下的大批的貓頭鷹和身后許多食肉的小獸在蠢蠢欲動。狼群改變了戰術,正面的全都按兵不動,背面的悄悄向跪著的人們逼近。
他們完全不知道死神已臨身后,就要將手搭上他們的肩頭。
“帝國勇士們,安息吧!你們的英靈飛回我們日本去吧!我們一定要堅守在這兒,一直到圣戰的最后勝利!”
高橋加代祝禱完畢,上前幾米,點著了火堆。
已經張開口的狼群一見火光,立刻驚恐地退了回去。再晚幾秒鐘點火的話,八個日本軍人不論男女就全都沒命了,我們就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被大興安嶺沒收的故事。
先引著的是一堆小樹枝,火很弱,不一會兒之后,火突然就熱烈起來。干枯了多年的樹干被引著了,同時燃燒起來的是尸體。大火燒爆了皮肉,烤化了的人油大片大片落在火上,立時化作沖天的烈焰,這又烤出更多的人油,燃起更大的火光。火光中依稀能看到尸體的肚皮漸漸鼓起來,達到一定程度,一聲極沉悶的響聲,肚皮爆炸開來,一個熾熱的火球就閃著刺目的光芒直沖上夜空。那些完整的尸體雖然被壓在下面,仍然極頑強地在烈火中掙扎,有的呼喊蒼天似地猛伸起大張著巴掌的手臂,有的不甘死去似地兀地坐了起來,很久才頹頹地倒下去,其情其景慘不忍睹,令人毛骨聳然。隨著火越燒越旺,只有焚燒人的尸體特有的惡臭在夜空中彌漫開來。
在火剛剛點起時,受到驚嚇的狼群退回去,并不甘心。火越燒越大,它們越退越遠,但仍然不肯散去。可是,當那股惡臭彌漫時,它們先是拼命地聳動鼻子,在一個奇異的時刻,它們猶如感覺到世界的末日來臨,一陣懼亂,不約而同地四散狂奔,直到奔出很遠。可那種不祥的惡臭仍然追逐著它們,狼就瘋了,再不肯停下,亡命奔逃。狼的恐懼嚇著了林中百獸,一群群驚慌地狂竄,再顧不上其他。平日相互躲避的動物集成了群體,慌不擇路。也有的在恐懼中一頭沖進了巨大的焚尸火堆,和日本軍人的尸體一道化成了灰燼。貓頭鷹也飛了,云集而來的大興安嶺特有的大蚊子不是葬身火海,就是飛散開去。
森林靜了下來,只有大火在熱烈地燃燒。
女兵們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無知無覺,跪坐在草地上,無言地望著巨大的火堆。
天好像是突然黑下來的,直到高橋加代點火之前天還是大亮著的,就像沒有太陽的白晝一樣的亮。高橋手里的火柴一下子就把天燒黑了,很黑很黑,所以那火才越來越亮,就像大日本帝國的國旗上的那個太陽。日本帝國的太陽,就是一座巨大的焚尸爐。
快要到半夜了,大火仍然在熊熊地燒。自從中午在路上吃了一頓冷飯,他們八個人皆是滴水未進,粒米未食。沒有人想到餓,沒有人想到渴,八個人如同八具泥塑,呆望著熊熊燃燒的火。
突然,小野少尉像一條受了傷的狼一樣長嚎一聲,掙扎著挺起身來,圍著火堆狂跑:“我受不了!我要殺人!殺人!支那人日本人統統殺光!殺!殺呀!”他又一次經過高橋加代時,猛地收住了步子,閃跳著血色的眼睛死死盯住高橋:“畜牲!你個女畜牲!”他撲向高橋,“哧”地一聲撕開了高橋的褂子,把高橋在地上推揉著。扯下了扎平的胸口的布帶子,扯下了褲子,將全身赤裸的高橋抱起來又摔在地上,守著其他的女兵男兵,強奸了她。
高橋加代下士官像個失去知覺的人,一任小野發作獸性。
其他的人完全置身度外,甚至沒有朝這邊看一眼。
小野的精神崩潰了。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初,除去個別的偏執狂,侵華日軍的官兵大都看到了日本敗勢已定,只是個時間問題。如果沒有蘇聯紅軍宣戰,如果沒有美軍投下核彈,關東軍也許還能茍延殘喘,卻無力挽回頹勢。早在四五年四月份,東北重鎮齊齊哈爾的玉岡憲兵大佐就召集過一
次日軍官員的夫人參加的集會,在講演中,他談的題目是一個軍官夫人怎樣才算作貞女,他援引了“赤穗義士”的例子。這是日本史上著名的典故。一六一五年,池田政綱在兵庫縣赤穗地區建筑城池,后來淺野長直大敗池田占領城池。到了他孫子淺野矩,被江戶的執政者告良義央廢除。他手下的四十七名武士在一七零三年一月三十日襲擊了告良義央,為君主報仇。后來,這些武士的妻子在丈夫為君主喪身后便追隨殉節。
玉岡大佐的這番演講用意不言自明,當時小野少尉也在場。在中午只剩軍官們吃午飯的時候,小野還聽到玉岡大佐和軍官們嘆道:“唉,已是世紀末的景象了,你們不這樣想嗎?”小野不知道,在他們到達死谷的這一天,玉岡大佐已在蘇軍的臨時牢房飲彈自殺,但象玉岡這樣的高級軍佐都由來已久的對戰局的絕望,早已深埋在他心里。也許從第一眼看到死谷的慘景他就意識到了什么,但已經驕橫了十幾年的大和民族的虛榮心使他根本沒有膽量正視現實。
其實,何止一個小野一郎,高橋加代等人的心里都有一個他們不敢正視的巨大恐懼,這個恐懼的真正含義還不是戰敗,而是要他們自己承認大和民族并不是一個最為優秀的民族,甚至是一個恥辱的民族。不僅他們,就日本國民來說,在戰敗了的一九四五年,這也是一個不敢正視的恐懼。這真是一個民族巨大到無以復加的悲劇!
所以,八個日本軍人在死谷用自己的全部毅力麻醉自己。小野一郎的獸性發作是如此,高橋加代對生理上最為敏感的性感覺的麻木是如此,其他人對發生在他們身邊的丑惡視若無睹也是如此。
發作過后的小野從高橋加代身上滑下去,似昏似睡;
赤身的高橋還在小野強暴她時仿佛就已似昏似睡;
其他的人在這樁赤裸裸的罪行結束之后好像得到了小野和高橋同樣的麻醉,全倒在了仍在熊熊燃燒的火堆旁。
又一個早晨醒來了,焚尸的大火已經滅了,仍舊冒著清煙。許是燒人的惡臭的緣故,沒有其他生命闖進死谷。卻畢竟是一場噩夢之后的一個早晨。
睡了半夜,大家好像恢復了元氣。高橋起了身,輕輕罵了一句,穿上了衣服。起得最早的是短短生涯已飽受磨難的太田美絹,在大家醒來之前,她已在前面不太遠的地方的一條小溪里打來水燒開,還在以前作營房的山洞里找出炊具和食品做熟了早飯。
“早上好呀!吃飯嘍!”她淡淡憂傷里跳出笑聲,向大家鞠躬。
昨夜一番發作又半夜好睡,再吃飽了飯,小野少尉長出了精神。
“我回去,向崗山中佐報告死谷的情況。在增援部隊到來之前,你們要堅守在這兒;還有你們兩個,”他指著兩個男兵,“也留下來協助……”
“小野長官,我們……”
“八嘎!”小野喝斷了企圖表示異議的男兵。
“哈依!”
“在沒有新的指揮官到來之前,高橋下士官就是這兒的最高長官,你們每個人都要絕對服從!”
“哈依!”
小野一郎神氣活現地做完他最后一次訓話,牽上一匹來時帶的馬,穿著一身中國人的衣服走了。當然,他再沒有回來,也不會有任何援軍到來。誰也不知道他是逃回了日本還是半路上就被中國人殺掉了,也許他一出了大興安嶺就混跡于中國人之間了,他是個在滿洲長大的中國通。
眼見著小野少尉的身影消失在林中,剩下的人的心似被抽走了什么,空蕩蕩的猶如一群被拋棄的孩子。
日本法西斯已經戰敗了,但五個被戰爭推入死谷的女人還要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度過許許多多個日夜,飽受肉體與精神的折磨,并且最終死在這片中國的土地上的。
可是,她們對明天對未來會發生些什么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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