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當中國人都沉浸在闔家團圓的氛圍中時,59歲的徐鏡錢正在沙特阿拉伯,俯身檢修一臺空氣壓縮機。
沙特客戶跟在身旁,向客戶介紹這位來自中國的合作者,語氣里帶著一種不加掩飾的敬意:“中國的專家來了。”
“專家”這個稱謂,于徐鏡錢而言,像一枚浸潤了四十年光陰的印章。它的分量,一半來自于他從1985年就開始鉆研的機械制造理論,另一半,則來自于他在50歲之后,如小學生般一頭扎進的、完全陌生的電商世界。
一顆釘子
故事的起點,埋藏在1997年一家零食工廠的生產車間里。
那時的徐鏡錢,已經離開了中國重汽集團的國企“鐵飯碗”,在杭州的機電公司做設備管理,也負責采購活塞式空氣壓縮機。
有一次,他在一個食品工廠的車間里,看到了生產果凍的全過程,灌裝果凍的機器閃著不銹鋼的冷光,一切看起來都潔凈有序。
摸清車間的每一道工序和機器后,徐鏡錢的目光卻凝固了。車間使用的是“螺桿空氣壓縮機”,以機油為潤滑,為機器提供動力。他大學主攻的就是壓縮機領域,太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壓縮機將空氣轉化成動能,在與食材接觸的過程中,即便經過處理,微量的機油分子也難免會滲入其中。他看著那些即將被塑封、貼上標簽的果凍,心里冒出一個念頭:“我是不會給我小孩買這樣的零食的。”
這個瞬間,像一顆釘子,楔入了他的心里。
早在1985年,當徐鏡錢還是一個大學生時,他就沉迷于海外資料里描繪的那個精密、高效的機械世界。他讀到,柴油動力潛艇依靠壓縮氣體下潛,但為了隱蔽,對壓縮機的靜音要求極高。在那些泛黃的紙頁上,他第一次看到了“單螺桿空氣壓縮機”這個名詞,一個代表著更高技術水平的符號。
畢業后,他進入國企成了一名裝配車間的技術員。理論終于撞見了實踐。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裝配、維修、管理空壓機。他親手觸摸到的,是中國工業的現實——龐大、笨重、低效的活塞式空壓機。
那是一個“造不如買”的年代。一臺進口的螺桿空氣壓縮機,價格高達15萬元,能源轉化率能到80%以上,性能穩定。而國產的,只有南北兩家國企生產的活塞式空氣壓縮機,價格只要3萬元,但能效最高不過60%,體積巨大,且需要頻繁檢修。徐鏡錢最初的工作,就是反復地檢修這些極易出故障的機器。
“一旦空氣壓縮機有問題,全廠就得停工,”徐鏡錢深知這臺“工業心臟”的重要性,也更深地體會到那近乎屈辱的技術差距。
中國并非沒有追趕者。一些企業買來國外的二手加工機床,從零開始摸索。直到2003年前后,浙江一家企業才歷經數年,將一臺3立方的有油螺桿機的價格打到了5萬元,業內驚呼“白菜價”。但這背后,是中國在核心部件——高精度加工機床上的缺失。這都是后話。
1998年,徐鏡錢回到家鄉義烏,做起進口品牌螺桿空氣壓縮機的代理商。進口機器的“天價”,讓他賺到了第一桶金,但那顆名為“技術差距”的“釘子”,始終扎在那里。
他想要做一臺不一樣的壓縮機,一臺用水來代替油進行潤滑的“無油螺桿空氣壓縮機”。這意味著,壓縮空氣將最大程度地保持純凈,可以安全地應用于食品、醫療等高標準行業。
當時市場上并非沒有無油機,但如“阿特拉斯·科普柯”這樣的頂級品牌,一臺售價近50萬元。這個價格,足以讓絕大多數企業望而卻步。
于是,徐鏡錢開始了一場漫長的、幾乎不計成本的研發。
從2005年起,他一邊做著“有油空壓機”的組裝和代理生意,一邊將賺來的錢,源源不斷地投入到“無油空壓機”的研發中。他是個典型的技術出身的管理者,對數字不敏感,或者說,刻意不去計算。“從來沒有去核算過到底投入了多少。”他說,因為喜歡,因為那顆“釘子”。
畫圖紙、開模具、做測試……過程是磨人的。他在北京理工大學學到的機械制造知識,在這一過程中被不斷地延展、深入和驗證。
2017年12月,當第一臺成熟的、可以量產的水潤滑無油螺桿空氣壓縮機走下生產線時,徐鏡錢的心情異常平靜。那顆多年前楔入心里的“釘子”,終于被他親手拔出,并鍛造成了一件引以為傲的作品。
這臺機器,將國外品牌50萬元的門檻,拉到了8萬元的區間。它誕生的第二年,就創造了800多萬元的銷售額。此后,以每年30%的速度增長。到2024年,徐鏡錢這家專門生產“無油空壓機”的工廠,年銷售額達到了9000萬元。
“渡河”
12年的研發,是徐鏡錢自我發起的一場向內的、孤獨的修行。之后,將這臺機器賣向全世界,則是一場向外的、痛苦的渡河。而徐鏡錢,是那個在50歲時,決定重新學習游泳的人。
2013年,做了多年進口品牌代理的徐鏡錢敏銳地察覺到,傳統的生意模式走到了盡頭。他做出了第一次轉型的嘗試。
他將公司里四位有知識、有閱歷的員工,送到深圳去學習互聯網,每人35萬元的學費。他們學習如何建網站、做推廣、拍視頻、寫文案,以及如何在百度上做競價排名。回來后,團隊信心滿滿地建了官方網站,錢也花出去了,但潛在客戶寥寥無幾,轉化更是無從談起。
“我們花了這么多錢,為什么都沒有效果?”直到2015年,他們決定在1688開店。帶著之前學到的推廣基礎,這一次,總算見了效。店鋪一開就有了業績,他們陸續開了6家1688店鋪,做起了線上批發生意。
到了2017年,徐鏡錢的水潤滑無油空氣壓縮機研發成功,他順理成章地將目光投向了更廣闊的海外市場——阿里巴巴國際站。
他組建團隊,招募運營,投入資金,滿懷期待地等待著訂單像雪片一樣飛來。現實卻是,兩年時間,幾十萬元投入,業績寥寥,錢又一次打了水漂。
2019年初,徐鏡錢終于醒悟。他意識到,阿里巴巴國際站的運營是需要鉆研的。
更要命的是,空氣壓縮機這個行業太過專業,一個只懂網絡運營的人,根本無法與客戶進行深度技術交流。“在義烏找一個懂得通用機械的運營人員太難了。”他回憶道,“即便有資料,但如果不是專業人士,很難用自己的語言跟客戶做分析。”
“沒辦法啊,只能自己上。”
那一年,徐鏡錢53歲。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驚訝的決定:親自下場,從零開始學習阿里國際站的運營。
這是一段堪稱痛苦的“回爐再造”。他一個年過半百的企業主,混在一群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中間,到處去聽課、學習平臺的規則和玩法。他要重新學習看數據、分析轉化率、對比同行。很多個夜晚,他被各種運營問題搞得心力交瘁。
“為什么別人的產品有點擊,我的卻沒有?”
“為什么別人的點擊有轉化成詢盤,我的卻沒有?”
這些問題,像一個個幽靈,日夜盤旋在他腦中。他坦言,那段日子,“比12年研發還要難” 。
在義烏的檔口里,他常常一整天都對著電腦屏幕,鉆研后臺數據。有老客戶上門,想請他這位“徐總”親自介紹一下產品,他卻頭也不抬,擺擺手說沒時間。一旦鉆研進去,他就無法分心。
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塊海綿,用了四五年時間,才將運營的門道徹底摸透。他不僅自己成了專家,還成了阿里巴巴國際站里年紀最大的講師之一,常常被邀請去給更年輕的商家們做分享。
回響
2023年6月的一個凌晨,徐鏡錢公司的業務員們早已進入夢鄉。阿里國際站的后臺,一個來自沙特阿拉伯的客戶發來了詢盤。他想采購無油螺桿空氣壓縮機。
接待他的,是阿里國際站的“AI生意助手”。
AI助手與客戶聊了一整晚。它不僅回答了客戶的問題,還主動反問:“您需要這個產品運用在什么場景?”“您的訂貨量是多少,這樣我們團隊可以為您定制特殊方案。”
第二天業務員上班時,一份清晰的報告已經生成。AI不僅總結了客戶的需求,甚至連這位客戶公司的產值、銷售額等背景信息都搜集完畢。
更讓徐鏡錢驚訝的是,這位沙特客戶,在過去的六七年里,一直通過經銷商,采購徐鏡錢工廠生產的壓縮機。如今,他在阿里國際站上,找到了源頭廠家。
這個由AI開啟的故事,拉開了一場一年多的商業談判序幕。雙方在線上保持著溝通,但客戶遲遲沒有下單。2024年11月,對方來到上海,徐鏡錢盛情招待,訂單依舊懸而未決。
為了拿下這個大客戶,徐鏡錢決定再次“親自上陣”。春節前,他獨自飛往沙特。在那里,他待了十幾天,和客戶一起,輾轉于沙特各個部隊的駐地。原來,這位客戶拿的都是軍方的單子,他們需要更換一批新的壓縮機。
在那些日子里,徐鏡錢的角色迅速切換回了他最熟悉的身份——技術專家。他不再談論價格和條款,而是和客戶一起檢修設備,分析技術參數,提供解決方案。每到一個地方,客戶都會自豪地介紹:“中國的專家來了。”
今年春節,徐鏡錢是在沙特度過的。大年初一,他才登上返回中國的飛機。這趟遠行,最終為他贏得了公司歷史上最大的一筆訂單——2000萬美元。
這個故事,是徐鏡錢近四十年職業生涯的完美閉環。他早年對技術的癡迷,中年對電商的苦修,最終在他年近花甲之時,融合成了無可替代的壁壘——既懂產品,又懂市場;既能和工程師坐在圖紙前探討,也能和海外客戶在談判桌上博弈。
他感慨,做貿易,賣的不僅僅是產品,“更重要的是老板的人格魅力”。而他的人格魅力,就刻在他對技術的精通和對商業的真誠里。
如今,海灣六國已經成為徐鏡錢最重要的市場。十年前,當國內空壓機技術尚不成熟時,產品價格低廉,只能出口到東南亞、非洲等市場。而現在,技術上來了,他們拿到的,是“有錢人的訂單”。
在中東,中國的無油空氣壓縮機,技術水平已不遜于歐美頂尖品牌,價格卻只有對方的十分之一。這種極致的性價比,讓“中國制造”在當地占據了絕對優勢。
徐鏡錢的工廠,2024年的銷售額達到9000萬元,今年開門紅便拿下了一億多元的大訂單,凈利潤率高達12.7%。在國內水潤滑無油螺桿空壓機這個細分領域,他遙遙領先。這個行業,技術壁壘頗高,全國大大小小的生產企業,不超過十家。而在他曾經熟悉的“有油螺桿機”領域,則擠著兩千多家競爭者。
“人不能一心二用,”他回顧自己的道路,“如果將精力花在研發上,那么,電商領域就很難做好。”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邊界,也因此更懂得在不同的人生階段,該將自己這顆“釘子”釘在何處。
今年,徐鏡錢59歲了。但他并未停止學習。他的下一個目標,是涉足新能源汽車出口,從汽車配件做起——這將又是一次“從零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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