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達古今之宜——清代宮廷設計潮流
展期:2025.7.5-10.8
地點:嘉德藝術中心
夏日炎炎,“達古今之宜——清代宮廷設計潮流”展在北京嘉德藝術中心對公眾開放了,如一陣涼爽美妙的清風,拂過每一位到場觀眾的心田。此次展覽是嘉德藝術中心與故宮博物院合作的系列展覽中,覆蓋文物門類最多的一次,囊括青銅器、瓷器、玉器、琺瑯器、書畫、古籍、織繡等,共計展品211件。
神奇動物好炫技
本展布局精妙,進門先以一件清乾隆鏨胎琺瑯犧尊作為序曲,拉開了三百年前宮廷設計領域華麗樂章的序幕。
這件尊作牛形,牛背上方筒正面有“乾隆仿古”四字雙行楷書款。牛立身側首,目光炯炯,體態健碩,神氣磊落。牛身滿施墨綠色琺瑯,以鏨胎琺瑯工藝制成,其間輔以掐絲技法,飾紅金相間云氣紋,云氣回旋翻飛,極富動感。
這一件整器,除造型飽滿規范外,其鎏金的厚實程度與色澤的鮮亮效果均彰顯了乾隆朝在設計上的創新,不僅使材質得到了極好的轉化,而且令工匠在吸收與借鑒前人的基礎上有充分的發揮余地。把這件犧尊擺在展覽之首,既是向觀眾點明這就是清代仿古設計的典范,也在暗示何為今人眼中的“新古”。
以動物造型為主的清宮器物,集體亮相在第二單元中。例如鳧(fú)尊仿古器,一為琺瑯鳧尊,一為水晶鳧式硯滴。鳧,是一種水鳥,俗稱野鴨,因與“福”字同音,寓意吉祥,是古代宮中頗受喜愛的陳設品。早在漢代,就有大量的燈具以鴻雁銜魚佇立為造型。乾隆時期由王杰主持編修的金石學著作《西清續鑒甲編》卷六中有“漢鳧尊”的線描圖案,就是琺瑯鳧尊的創作藍本。
銅鎏金四輪天雞尊也制作于乾隆時期。整體造型為一天雞伏臥四輪車架上,背負圓尊。通體銅質呈褐色,運用了清宮造辦處常用的“燒古”“鎏金”銅器作色工藝,又飾以雷紋、渦紋、蟠螭紋、蕉葉紋、四瓣花紋、如意云紋等,使人立即想到乾隆朝的審美風格——極繁風,推崇無以復加的繁飾,展中另有一件粉彩百花紋香爐可以為證。
這件天雞尊的設計或可追溯到商周時代的青銅器。目前考古出土的商周青銅器中雖未見雞尊器型,但可見用作酒器的鳥尊。天雞尊或許是對商周禽形尊與《周禮》雞彝的追摹、附會。
許多觀眾都在清代水晶鳧式硯滴前停下了腳步,驚嘆于它的晶瑩剔透。這件以高純度水晶雕琢而成的硯滴刻畫出鳧鳥展翅之態,通體透明的材質賦予其靈動輕盈之感,是其他材質所無法達到的。硯滴的鳧式造型雖取自漢代鳧尊,承古意卻不泥古,這種材質把控與仿古趣味的高度融合,是考驗工匠水準的一個重要指標。
這些精美的器物無不體現出本展要向觀眾傳達的一個概念:清宮為何仿?通過現場陳列的明清重要古籍可知,這首先源于清人對古代典范的向往,尊古、崇古進而鑒藏、著述,為仿古實踐積累了大量的理論認知和優秀樣本。
爺爺的玉杯騙了孫子
有清一代,康雍乾三朝經濟穩定,國力蒸蒸日上,清宮內的造辦處獲得了財政和時間上的保證,把大量精力投入到仿古藝術的創作之中。當時調集了全國各地的良材,匯集了東南西北的名匠,在一起友好切磋,反復試驗,不僅令相同材質之間的模仿不差分毫,更實現了不同材質間的巧妙轉換。
康熙年間制的白玉雙嬰耳杯,造型饒有宋風,采用了“琥珀燙”沁色做舊技法,曾使乾隆無法分辨真假,以為是漢代之物,倍加賞玩。后經蘇州籍玉工姚宗仁辨識,方才揭開謎底,乾隆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此杯為祖父命工匠所做的偽古器。這件事令乾隆大呼神奇,甚感有趣,他為此寫下《玉杯記》一文,制成冊頁,還專門配上檀香木座、黑漆描金漆盒。如今,這一套相關文物被特意安放在一個獨立的玻璃柜中,供今天的觀眾細品三百年前的祖孫軼事。由此,我們也得出一個教訓,高級業余畢竟還是業余,誠如乾隆這般收藏與過眼,仍會踩到坑里。高人往往出自身經百戰的工匠。
有一方清代的長方形壽山石印,上面鐫刻“不薄今人愛古人”,印文出自杜甫《戲為六絕句》句:“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不菲薄今人,也同樣喜愛古人,這不僅僅是古代文人的思想,也是古代工匠追求的境界。
在明清時代,仿古制作遍及不同地域,見于各個門類。北京、蘇州、廣州、景德鎮等地均有生產機構,青銅、琺瑯、玉石、陶瓷、漆木、匏竹、織繡等造作及至書籍刻印、書畫創作等,無不仿古。
乾隆的父親雍正作親王時,請宮廷高手繪制了一套絹本設色的妃子行樂圖,俗稱為“雍正十二美人圖”,分為十二個室內場景。本展來了其中的《胤禛妃行樂圖之博古幽思》一軸,平日極少展出。身著漢裝的宮妃坐在多寶格前靜心沉思,描繪出清宮貴婦日常中的“博古幽思”情境。格中陳設各類珍玩,其中的三代青銅器、宋代汝窯水仙盆、明代鮮紅釉僧帽壺等,無一不是前人留下的驚世之寶。清宮將古物融入燕居生活,并以繪畫記錄,既凸顯皇家的宏富收藏,也表達了好古之情。
這件作品不僅展現了清代宮廷對仿古器物的喜愛與品鑒,也折射出當時貴族階層以“通古達禮”為美的審美理念,是“以古為尚”的宮廷生活風尚的真實寫照。
器以藏禮與法古制器
中國古人在器物上貫注了自己的精神追求,因此對于先民所創造的燦爛文化,所展現的非凡才華,既有繼承又有弘揚,千百年來,這已經成為我們的民族自覺。
后世尊崇古典、敬仰楷范,總是能夠落實到鑒藏考釋、模仿再造等具體實踐之中。首先是留下了一系列寶貴的著作。
比如《宣和博古圖》,這是宋代最具代表性的金石學著作,著錄北宋宮廷宣和殿收藏的古器,體現了北宋以來為效法三代,遍尋古物,頒布新儀的好古之風。以“循古之意”“適今之宜”為指導,鑄成大批形紋肖似的仿古銅器。書中以年代為序編排,將古器分為十二類,每類前有總說,并逐器描述,為后代的仿古器制作提供了重要參考價值。
到了晚明,蘇州的文震亨撰寫了一部《長物志》,是研究中國古代園林建筑、士人生活、名物制度的重要著作,分設室廬、花木、水石、禽魚、書畫、幾榻、器具、衣飾、舟車、位置、蔬果、香茗十二卷。書中“器具”部分介紹了各種古器物的形制和鑒賞。
在所有這些古籍中,“器以藏禮”是非常重要的觀念。由此可查,從崇古禮到用古器,追摹夏商周三代氣象,成為中國古代藝術的重要潮流。禮序乾坤,樂和天地,禮樂文化是中華文明的獨特基因。從夏商到西周,禮樂制度日益成熟完備,且逐漸外化于品類豐富、面貌嚴整的禮器。
在文化藝術極度繁榮的宋代,“法古制器”的主張因出土文物的加持與文人士大夫對金石學的熱衷,得到了大力支持與推動,從而開了一代先河,演為時代風尚。南宋至明,因文人燕閑清賞的生活方式在社會上廣泛流行,備受推崇,致使古物上承載的文化價值被時人不斷挖掘出來,由此拓展出的文化意涵也日益豐富生動。
進入清代,有志之士倡導考古正樂,總結歷代禮學研究,纂修禮器圖冊,力主重現“制器法古”的輝煌,并將對古代典范的向往與尊崇體現在國家禮制、內府典藏、幾暇怡情等不同維度之上。
在展覽的第一單元中有一件萬壽天常儀可以作為代表。這件文物屬中國古代天文儀器中“渾儀”類,由三重圈構成,特別之處在于使用西洋技法,將中國傳統的“六合、三辰、四合”環架結構簡化,并在底座配以西式指南針用于校準。由于其鎏金支架上精雕各式“壽”字,故名“萬壽天常儀”。乾隆帝敕命編繪的《皇朝禮器圖式》將其收錄入冊,體現出乾隆時期將儀器納入禮器在理念上的創新。
乾隆朝設計的另一個創新是中西融合,這始于他的爺爺康熙。在清代,歐洲玻璃配方、畫琺瑯原料的引入,西洋透視技法、解剖知識的運用,豐富了仿古藝術的表達語言。
令人震撼的“文創”現場
本展第二單元中有一組“觚(gū)的矩陣”,放置于一個大型環形玻璃展柜中,不由得聯想到老子在《道德經》第四十二章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所說的“一”“二”“三”,是指“道”創生萬物的過程。看到這么多觚的器物佇立在眼中,觀眾會由衷欽佩古人在繼承基本器型的基礎上,對工藝創造的不斷迭代。
觚,是一種敞口、長身、細腰、闊底的飲酒器,具有辨明等級的禮器意義。在四五千年前的考古遺址中已有發現木漆的觚。銅觚始見于早商文化,盛行于商代,西周中期以后罕見。在商代墓葬中,觚、爵常等量配對組合,構成了禮器群的核心。兩宋金石學興起,商周銅觚除了作為鑒藏的對象、祭禮器的范本外,更逐漸成為案頭陳設的雅玩。元明清時期,觚更被廣泛地用作陳設和花器。
這組觚中,商代的原型展示了粗體、細體和方形三種樣式,仿制品則依據制器者的意圖分為三個層次:材質、造型與紋飾。比如蕉葉紋和獸面紋屬于觚的經典紋飾,歷代設計者雖在仿古時為順應時代風尚進行了變動,但卻始終遵從觚的最基本紋飾,有意保留,這是“但取古意”的最佳示范。
博古明悟與開心寶盒
宋代無疑開創了文人參與設計的先河。南宋以降,文人士大夫越來越多地將古物置于人生體驗的情境中,清心樂志,養性修身,博古成為一種必備學養和生活傳統。
到了明清兩代,器物設計進入了一個極為豐富多彩的時代,文人的設計大至園林,小至案頭器物,無不“摩挲鐘鼎,親見商周”,又百花齊放,呈現當下人的志趣。其內在原因在于文人更加重視生活質量,秉持明窗凈幾、羅列古物的生活態度。
自明中期開始,江南地區不斷產生推崇此種生活且極具號召力的文人雅士,如曹昭、高濂、文震亨、李漁、張岱等。他們將對古典文化的熱愛融入對上古禮器的收藏與賞玩之中,并雇傭能工巧匠仿制物美價廉的替代品,使之走入日常生活,時人由此產生了強烈共鳴,在茶余飯后享受到了文化藝術帶給人的美感與精神慰藉。
明清文人的居室之中,古物與時玩最為常見。這些器物既可開架陳設,也可裝匣清賞。這些不同材質制成的匣盒,經過文人的巧妙設計和工匠的巧手制作,有時可收納多達百件的微縮器物,成為“百什件”。它收存了主人的愛物之心,也是中國人宇宙觀、歷史觀的外化。
展覽最后一個單元中,有一件“琳瑯笥(sì)”,是乾隆收藏的一套玉器百什件的名字。琳瑯為美玉,笥為一種竹制容器,亦有裝、藏之意。它的外包裝是一件日本黑漆描金大長方蓋箱。
這套百什件初裝于乾隆九年,當時箱內擺了9層44屜玉器,共498件。屜盒內均糊月白綾并挖隨形槽,槽內或書或畫,屜中還附雙層錦,一面繪本匣內玉器圖畫,另一面繪山水或花鳥畫。琳瑯笥的玉器多為不同時代的古玉及仿古玉,上至新石器,下至清代。受限于內匣的高度,所貯玉器多為片狀小件,器型有璧、環、璜、佩、劍飾等,堪稱一部小型的中國古代玉器史。
乾隆賞玩各種收藏時的開心情景也被宮廷畫家以圖的形式記錄了下來。郎世寧所繪《乾隆帝觀畫圖》軸借鑒了“品古圖”題材的模式,畫中的乾隆一身文人裝束,正觀賞由侍者挑起的畫作。而畫中所繪據推測為明代宮廷畫家丁云鵬所繪《洗象圖》,呈現出“畫中畫”的趣味。乾隆身邊桌案上所擺器物,幾乎可以在清宮舊藏中一一找到對應。
本次展覽的展廳恰如乾隆珍愛的琳瑯笥,步入其中,琳瑯滿目的清宮器物布置在不同的區域,它們凝結著歷代工匠的智慧與技藝,這是中華文化無窮創造力和強大感召力的體現。而它們的背后則是廣大的民間工藝制作文化生態圈。從宮廷到民間,從官府到百姓,品類豐富、形式多樣的仿古器物借由仿古實踐與傳統文化有機連接,成為新的“古”,啟迪我們創造今天的“新”。
文/王建南
圖/嘉德藝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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